掌柜是在白雁归的房中醒来的。
自打他睁开眼,发现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做梦的时候,就疯了。当即跳下床朝门口冲过去,打开门就要报官。
白雁归一把堵住门,拦在他面前,“掌柜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或许另有隐情!”
掌柜都快哭了,“另有隐情也是官府的事啊,把人弄到我店里来做什么!那可是嫌犯,你知道包庇是多大的罪名吗!”
白雁归抓住他拽门的手,急道:“若事有冤屈,怎可算包庇?”
“那关我什么事啊!”
眼瞅着强闯不成,掌柜突然张开嘴准备喊人来,白雁归情急之下一把捂住他的嘴,贴近他的后背一翻身,脚下横撤两步,反手将人压在了桌上。
掌柜以为他这架势是要杀人灭口,顿时吓得面无人色,被捂住的嘴“唔唔唔”地直叫,也听不出在说什么。
房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兰蔷一袭黑衣气势汹汹走进来,见屋内景象,只是上下扫过一圈,便单腿朝后一踹将门闭了,径直走到桌前。
砰!
一把匕首猛地钉在了掌柜的两眼之前,牢牢插进桌子里,几乎贴着他的睫毛尖擦过去,掌柜目眦欲裂,一下没了声音,全身抖成了筛子。
有只手握住刀柄,下一瞬,他便对上一双骤然凑近的幽黑眼睛。
兰蔷的语气阴恻恻的,握着匕首的力道不断加大,发出点细微的响动,她盯着掌柜,缓缓道:“装聋作哑,我们保你活着,不从……你猜你和那死刑犯,谁会先死?”
她越说越小声,却有种轻飘飘的窒息感,还夹杂着一点微薄的笑意,气息如蛇一般游出来,仿佛融进那匕首的寒光里,淬着使人毙命的毒。
更重要的是,离得如此近,宽大的兜帽之下即使有阴影,掌柜却仍然能看见那血红的眼,眼周漆黑丝缕延伸的诡谲纹路,恶鬼般盯着他。
他连如何呼吸都忘了,像条搁浅的鱼在桌面上拼命挣扎,不住地摇头想往后躲,却被白雁归抓着动弹不得。
兰蔷使力拔出匕首,丢在桌上,掌柜立即浑身一颤,她却再次凑近,笑道:“从,就点个头,敢耍花招,便烧了你的楼。”
掌柜半边脸贴着桌面,疯狂点头,恨不得把脸蹭烂。
兰蔷这才满意点头,起身给白雁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松手了。
刚重获自由,掌柜便一溜烟跑走,缩到离兰蔷最远的角落里,恐惧地看着他俩,瑟瑟发抖。
“高人,高人,小的就是个管店的,咱们萍水相逢,您两位行行好,别将那两个重犯放我店里成吗?”
白雁归站在兰蔷身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其实,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掌柜:?
你把刀拿走再说话。
白雁归一手指向兰蔷,“你可知这是何人?”
掌柜心说:不像人的人。但他没敢说出口,只摇摇头,并不搭话。
“这位,便是昌宿城最有名的驱鬼大师,上可通天意,下可问鬼魂,专断邪灵作祟之事,从无败绩,鬼面仙是也。”
他说得郑重其事,兰蔷没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
方才商量好的词有这么长吗?!
白雁归一本正经:“其实,我们此番来燕眠城,是因为收到了冤魂诉状。”
掌柜的脸色缓缓变得呆滞起来,在听完他的下一句话之后,就彻底变得惨白一片。
“那冤魂的名字,叫白户明。”
。
傍晚,客栈重归平静,掌柜安安静静回去干活,当真好似无事发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在房中发生的事。
微风拂进兰蔷的房间,几人正围坐在桌边各有所思,陈黎生还未醒,沈禺铭坐在床边看顾他。
方才掌柜晕倒,他们怕他报官告密,便在兰蔷的建议下演了那么场戏,果然将掌柜唬住了。期间楚十真在这边的房中,已叫沈禺铭坦白他所知道的事实。
据他所言,最初白户明遇害后,大家怀疑的还是他自己的鬼神之术,没有人怀疑到旁人头上。乃至其他官员和平民接连出事,都亦是如此。
但有一回,这言实道长在白府作法时,身上落下个轻飘飘的东西来,陈黎生当时站在不远处,恰好瞧见东西落下,上前去捡起准备还给他。
这一捡,就变了脸色。
言实丢的是什么呢?
那是一张白纸,剪成了栩栩如生的小人形状,未剪五官,却在躯体之上,写着一串密密麻麻的符文。
沈禺铭不太懂术法之事,可偏偏,他不久前听闻过这个东西。
白户明暴毙之前,被鬼物纠缠了一段时日,那时他对沈禺铭提起过,他怀疑有人驱策鬼物来府上,故意想要害他。
如若有人身怀纸人,写上至邪符文,施法催动纸人所操控的鬼魂,便可驱策恶鬼上门索命。
他说,他想调查有可能害他的人,可以从此法入手。
可惜他没能查到最后。
沈禺铭没有将纸人还给言实。
他找到城中曾经与白户明志趣相投的人,他们共同研究这些,都略会些术法,便想请那人看看,这纸人是否真是那种阴邪之物。
结果那人拿这纸人,照着书上记载之法尝试,当场就唤出了只小鬼。
一只童鬼。
白户明神思混乱时说过,夜夜侵扰他无法安眠的,正是一群童鬼!
没有这么巧合的事。
可那童鬼被唤出不过半刻左右,纸人忽然莫名燃着,连带着童鬼都化作飞灰,尽数消失不见,什么也没留下。
第二日,那帮忙唤出童鬼的人便离奇失踪,杳无音讯了。
沈禺铭将此事报告给了城主,可由于没有证据,言实在城中又风头正盛,陈黎生只说会暗中调查,叫他顾好自己的安全。
可后来不知怎的,副城主顾誉被抓,言实毫发无伤。
再后来,沈禺铭亲眼看到陈黎生带人冲进了宸英观,整整一夜未出。
一个月之后,顾誉翻案,陈黎生成了真正的主谋,被押入狱,秋后问斩。
言实还是毫发无伤,甚至未曾被卷入这桩案子,轻而易举便全身而退。
旁人不知,但沈禺铭心知肚明,无论陈黎生是不是真凶,案子都显然没有查清,如此草草结案,还匆忙定刑问斩,十成有九成的不对劲。
但结案后重诉无果,白府被封,沈禺铭没了去处,只好在一家书画铺子落脚,眼看刑期将至,事情仍未出现任何转机。
他才决定劫囚。
兰蔷他们商量着今晚夜探宸英观,天色马上暗了,他们起身准备出门。
去宸英观之前姬千还有一桩事,可以一并办了。
兰蔷叮嘱沈禺铭好好在房间待着,谁敲门都不要出声,她在门上下了咒,普通凡人无法打开,有任何事,等他们回来。
几人推门出去,大摇大摆走下客栈,掌柜见到他们立刻眼神回避,不动声色绕到另一边去了。
兰蔷和白雁归相视一笑,忽然瞧见外头有一袭黑衣走进来。
竟是今日追捕沈禺铭的那个女子,范节。
她径直走到桌边坐下,问小二要了壶酒,一碟小菜一碟肉,沉默着独自吃起来,高马尾随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好不潇洒。
兰蔷一行人离开客栈,她低声问身旁两人:“你们说那个范节,和这案子有没有关系?”
楚十真偏头,“她不是游历来的?似乎也住这家客栈。”
白雁归回想着,也摇摇头:“她身上江湖气很重,没有法力,看着也不像官府中人,估计真是行侠仗义?”
兰蔷若有所思点点头,转眼便将这事抛到脑后了,转头问姬千:“你说的是何事啊?我们要去见谁?”
姬千笑笑,答道:“一个厉害角色。”
“有多厉害?比你如何?”
“我打不过。”
“这么厉害!谁啊谁啊?”
俩家伙在前面推推搡搡,跟在最后的危离冷眼瞧着,面上没什么情绪。
又变得聒噪起来了。
凡人善变,可这个人似乎变化得格外频繁,速度也快,不论难过快乐,潮水一般涌来,强烈得难以抵挡,不多时又如大江奔去一般消散,好似什么都不记得。
情绪浅如流水拂动过一层薄薄的沙,便显得人肤浅。
可她又怀着海水一般深的执念,为了救旁人,连天生的恐惧也能抹去。
似乎不算太肤浅。
即便如此,她还是凡人,盘根那些故弄玄虚的话当真不能全盘相信,若从心智便可判定是否非凡,岂不是半个凡界都要纳入神界。
一行人晃晃悠悠走到城郊,大约抵达了燕眠城的城隍庙,离宸英观也不远了。
姬千施了个法,嫩绿的光芒流星一般飞入天际,须臾功夫便起了风,很快夹杂着蔓延开来的鬼气,磅礴却意外地柔和,纱幔一般抚过人的身体。
兰蔷却不自觉僵硬起来,下意识有些警惕。
越柔的东西,越容易藏着刺。
夜色里显出一股紫色的流光,浮动旋转着汇聚起来,地面砂石滚动,流光越发浓烈,其间显出道紫红的婀娜身影来。
面容未清声先至,柔中带狠,媚骨天成。
“莫非是副使做得不舒坦,竟要与凡人厮混。”
高挑曼妙的轮廓变得清晰,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孔出现在他们面前,额发下眉间几点朱红,深紫的眼眸流光潋滟,红唇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
妖冶魅惑,带着点嗜血的气息。
女鬼眸光一闪,显出些意外之色,“哟,大名鼎鼎的危离也在,我当您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成想,竟是在凡界。”
她说着忽然笑起来:“鬼界最不像鬼的两位,凑到一块儿来了,稀罕。”
危离扫她一眼,没说话,姬千闻言笑道:“渡秋,数年未见,你一点也没变。”
兰蔷猛地睁大眼。
渡秋。
鬼界众恶鬼之首,前有风吹雨被封印,后有危离被贬下鬼界,在此期间虚位空缺,数名修为深厚的恶鬼难分上下,始终没有哪个夺得魁首。
渡秋便是其中之一。
名副其实的蛇蝎美人。
渡秋闻言,笑意浅淡了些,“不过十几年,眨眼便过了。”
她抬手,掌心便显出一只极小的琉璃瓶,剔透至极,完全可以看到里面的东西,没有半点模糊。只是很小,只有一个指节那么大。
“你要的东西。”
姬千接过,拿起细细一看,里面竟是半瓶灰尘,灰扑扑的,毫无特别之处。
他抬眼,眼神中多了些迷茫。
渡秋见他这幅表情,嗤笑一声,讥讽道:“你不会觉得我在糊弄你吧?”
她身形一转,眨眼间靠上姬千身侧,红唇在他耳边开合:“无间封印的厉害你不是不知道,那万年不散的神力将一切都驱逐殆尽了,怎么会有灰尘?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