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言实做完了道观中例行的参拜,离开主殿准备回屋歇息,外头洒扫的小道士见他,纷纷致意,目送他离开。
天已经完全黑了,今日的道观与以往并无什么不同,夜风由于时节的缘故较前些日子冷了几分,也是再正常不过,没什么可引起注意的。
越往道观深处走,周遭的人便越少,动静也越小,言实便不自觉地走了神。
他的思绪飘到顾誉和陈黎生的身上。
陈黎生究竟跑到何处去了?府衙全城戒严搜寻,竟连他一根头发都没找到。
若是再找不到陈黎生的下落,顾誉那个疯子怕是真的会连他言实一起收拾掉。
但饶是如此,言实还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城中到底还有谁有这个本事,能将个大活人从守卫森严的府衙大牢里捞出去。
就算是他白户明复活了,也做不到此种程度——
慢着。
言实猛地一抬眼,夜色中周遭景物影影绰绰,熟悉的一切都变成深深浅浅的黑色轮廓,冰凉的风落在脖颈,竟让人有些汗毛倒竖。
白户明复活了做不到,那如果他没活呢?
不知是不是言实的错觉,思绪及此,周围空气似乎冷了三分,连带着不远处的草木晃动的声音都骤然大了些。那些冷风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从鬼界吹来的,化作了无形的鬼手抚过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白户明的手……
言实忽然有些战栗。
兰蔷蹲在树杈中间,暗中掺了把白雁归,低声道:“别晃!”
白雁归抓紧树干稳住身子,看向地面的目光凝固住,奇怪道:“他怎么不动了?”
问话的途中兰蔷已经掐诀望去,仔细看着言实那边说:“额头出汗,身体还有点抖,他这是冷了还是热了?”
白雁归:“我看是疯了。”
兰蔷:“……”
接得很好下次不要接了。
下一瞬,两人便见地上的言实突然起势,施了个驱鬼咒出来——对着空气。
驱鬼咒金光大作,一阵风掠过,无事发生。
"……"
树上的兰蔷扭头看向白雁归,后者的眼神十分无辜,清澈中透露出“我随口说说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的茫然。
现在是应该一语成谶的时候吗?!
只见言实施完法,还警惕地望向周围,目光锐利扫过每一处角落,好像莫名其妙突然坚信周围一定有鬼物存在。
兰蔷弯下腰,凑近倚在树干旁的危离头顶,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他不会是发现你了吧?"
危离:?
他偏头,兰蔷的长发落在他的脸颊侧面,他微微仰头,面无表情:“我可以就地将你大卸八块,我们赌他会不会看这边一眼。”
兰蔷立刻直起身:“快看他动了。”
谢邀,赌是不好的行为。
言实的另一道驱鬼咒出去,竟真的打到了什么东西,流光在一处草丛后炸开来,凄厉的喊声分不清是哀嚎还是惨叫。
他即刻跑过去检查,连带着兰蔷与白雁归的目光都追随过去,也想看看那是什么鬼,本事没多大,竟还敢往道观里跑。
这种时候往往是姬千最为八卦,大摇大摆地先言实一步过去瞧,只见草丛里四仰八叉躺着个鬼魂,半个躯体都碎成了片。言实虽然是三脚猫功夫,但对付这种小鬼还是绰绰有余。
不过看见小鬼面庞的瞬间,姬千还是蓦地变了脸色。
这不是梁子吗!
大半夜的,他跑道观里来做什么?
言实几乎是跌跌撞撞跑到跟前,越过草丛看到地上躺着的梁子,神色便从惶恐,飞速地变为了愤怒。
他一把抄出张符篆,重重地甩去梁子身上,掐诀召出了一个阵法,朝着已经昏迷不醒的梁子兜头罩过去!
光亮的阵法将要逼近梁子面门的刹那,整个阵法像被拽住,硬生生停在半空,不再下降半分。连带着言实都被定在原地,失去了所有动作。
仿佛时间停滞。
兰蔷大跨步跑过来,伸手在言实定格的目光前挥了两下,他没有半点反应,像座雕塑。
她这才放心,转过头便斜睨着在原地无动于衷的姬千,不满道:“我若不出手,你真能看着他被杀掉啊?”
要不是白雁归说这就是梁子,那他此时已经魂飞魄散了。
姬千摸摸鼻子:“我向来不管生死之事……”
“得了吧你。”兰蔷嘟囔着将那阵法消散了,蹲下身去看梁子的状况,“你不管生死的话我早就死了,还能蹲这儿骂你?”
姬千:“……”
危离的目光几不可察掠过姬千的身上,只一瞬间便移开。
“白雁归,快来看看这还能救吗?”兰蔷仰头。
被她看着的白雁归:“……我就只会点医术,人用的那种,你问楚十真。”
可惜楚十真在观外接应,而且他们此时不在蓝断山,蓝断修复魂魄的秘法怕是也用不了。
兰蔷面对破碎的魂魄也是毫无办法,“那怎么办?”
侧后方有一道黑影忽然由远及近飘来,小小的身躯着黑色斗篷,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如果忽略身量,那和兰蔷便是如出一辙。
启仁飘得很快,靠近后毫不犹豫便输出一股半透明的力量,缓缓注入梁子的体内。力量源源不绝,梁子的魂魄虽然没有修复,但却能够睁开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梁子终于眨了下眼睛,启仁收回手,身躯有些不稳,险些朝后倒去,落在地上才站稳了点。
但他的动作还是成效显著的,梁子眨眼之后,神志似乎恢复了清明,竟缓缓爬起身来,看到自己消失不见的一边手臂,当即怔住。
但他很快便感受到了什么,抬头看向启仁,目光还呆着,“启仁?你为何要还给我四十年鬼气?发生了什么?”
兰蔷和白雁归恍然大悟。
拿梁子自己的鬼气,虽然不能修复灵魂,至少可以恢复神智——但也维持不了多久。梁子拿来救启仁的鬼气,他分出一半还给梁子,他们两个都无法长久了。
小启仁抬眼望向几人,许是认出了白雁归和姬千,他没再尖叫逃跑,而是摘掉了自己的兜帽,露出藏在底下的脸孔。
兰蔷瞳孔一缩,倒吸一口凉气。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照过镜子,但这些狰狞诡谲的纹路,她此生都不会忘记。
真的同她脸上的,一模一样……
启仁转身,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某个方向,梁子顺着他的手看向那边,忽然猛地想起来,惊道:“对哦,是来做正事的,哥哥姐姐跟我们来这边!”
他说着便和启仁一同朝那个方向飘去。
兰蔷几人未作他想,很快便抬步跟了上去。她走出几步又退回来,在言实面前打了个响指,后者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
她想了想,又单手掐诀,往言实身上加了点东西,而后满意地拍拍手,转身走了。
夜里的道观空荡清寂,几乎没有道士走动,只有兰蔷和白雁归蹑手蹑脚,摸着夜色一路来到了后门旁边的角落。
地上有一块十分不起眼的木板。
白雁归凑近兰蔷:“这是那个孩子的藏身之处!”
眼见着启仁和梁子整个身子穿过木板消失不见,兰蔷大概明白了,这个孩子是靠什么在地窖中活着的。
这处地窖中并不湿冷,凉意是有的,不过还算干燥,大约施法处理过,香火的气息很重。小鬼平日在外吸食香火,全都拿到了这里来,将香火气转为一点稀薄的灵气,勉强维持凡人孩子的生命。
那个孩子躺在角落,睁着眼睛却目光呆滞,不动弹也不说话,周身歪歪斜斜搭了几个简陋的阵法,大约是为了保持体温。
证实了这孩子并没有被看管或监视,便不用怕打草惊蛇,白雁归和兰蔷一同上前去,将灵力注入到小孩体内。
但不多时,两人同时收回手,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一丝严肃的神色。
小孩已经中了邪术,如果没有被转移到此处来,恐怕距离被炼成童鬼,只有一步之遥。
“你们何时救的他?”兰蔷问。
梁子翻着眼睛想了想,又看看启仁,后者摇头,他也摇起头:“不记得了,两个月?三个月?反正不短。”
“在何处?”
“就在这儿。”梁子说,而后抬手指了指地窖上方,“在外边,我们发现他的时候已经这样了,我们法力低微,又怕被人发现,花了几天才将他挪下来。”
尽管知晓这样并非长久之计,但对两个小鬼来说,能做到如此,已经需要耗费全部的力气。救人的原因还有一个,便是孩子身上邪术的气息,与启仁身上的一般无二。
虽然记忆模糊不清,但他仍然认定这个孩子与他有过同样的遭遇,所以非救他不可。
兰蔷盘腿而坐,闭上眼睛将真气缓缓注入小孩体内,尝试解开这个邪术。
真气携带着感知在小孩的经络中游走,她在试探的过程中逐渐发现,那受控之处所连接成的脉络,复杂中带着那么点熟悉的味道。
好像在哪里见过。
恍惚中似有斑驳的光影从兰蔷脑中溜走,但那感觉就像是水中的气泡,越想抓牢,便越快消散。
她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