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和熹 > 昭阳殿
    昭阳殿,烛影摇红。纱帐低垂,琉璃灯盏一盏盏燃起,火光在鎏金的雀纹屏风上跃动,如翎羽微颤。香炉中升起缕缕檀烟,将殿内氛围熏得宛若梦境。

    邓绥跪在织金团花的茵褥上,脊背挺得笔直,掌心沁着冷汗。

    珠帘后传来环佩交击的清响,伴着懒洋洋的鼻音。一道修长的身影缓步现出,凭几后坐着的,便是周贵人。她虽贵为嫔御,却久居昭阳殿,隐有“后位将立”之势。

    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却已练就一身贵气。眉心点翠,一笔黛青衬得那双眼生得明润如波,唇色殷红如胭脂初破,腕间却盘着一物,赫然是一条细长的小青蛇,通体莹绿,蛇信轻吐,竟缠绕在她镂金的镯环上,如活物化饰,摄人心魄。

    “抬头。”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天生的倨傲与懒怠。

    邓绥闻令仰面,直视那张端凝如画的面容,心中却比方才掖庭嬷嬷的冷眼更觉压迫。

    “听说你懂天星?”周贵人倚着牙几,金护甲轻挑起她的下巴,凤目微眯,“那你替本宫算一算,今年腊月,会不会下雪?”

    她的语气轻佻,似漫不经心,实则每一个字都暗藏锋芒。

    这是一道杀机四伏的试题。若她应“必雪”而天不降雪,便是欺君罔上,诳语乱象;若她否认而年终霜雪如期,又是无能浅学,欺凌宫中智名。

    邓绥眼睫微颤,却在此刻忆起,那枚铜匜之下,除了“肇赠绥”五字,还微刻有一幅星图图轴。北极五星之外,赫然有一粒偏东的“客星”刻痕,正对应她梦醒之时看到的永元七年天象——轩辕十四星旁,客星作赤。

    她轻吸一口气,平声道:“妾观天象,轩辕十四有赤气贯其侧。依《天官书》所载:‘冬见赤星,大雪盈野’。恐今年腊月,当雪满洛川。”

    此言一出,珠帘猛地一颤。

    周贵人原本半倚的身子倏然坐直,袖中青蛇似感惊动,蜿蜒着躲入她臂中,那柄金镯随之一抖,轻响如丝。她盯着邓绥,片刻沉默,忽然低笑一声,带着细密审视的意味:

    “郑众果然没看走眼,你,果然有几分胆色。” 她话未说完,殿门外骤然传来疾响的脚步,连带着宫墙外巡逻侍卫的刀鞘亦碰撞作声,惊醒了堂中人。

    只听“扑通”一声,一名年幼宫女慌不择路地扑跪于地,连连叩首:“娘娘!娘娘不好了,陛下往昭阳殿来了!已过承明门,快了!”

    室内登时一片静寂。

    邓绥清晰地看到,周贵人的指节瞬间绷紧,素白如瓷的手指悄然掐进了掌心,连指上的鸳鸯戒环都被扣得咯咯作响。

    下一瞬,周贵人脸色一变,语声凌厉:“带她走。”

    她不再带半点戏谑或矜持,语调陡然森冷,仿佛方才那个带笑挑唇的贵人从未出现过,“从后殿绕出去,倘若撞见圣驾,小心你们的狗命!”

    两个宫婢连忙上前,一左一右将邓绥架起,脚步急促地往回廊疾奔。

    风卷起她发鬓,窗纸晃动,琉璃灯盏一盏盏熄灭,昭阳殿的夜陷入濒临暴风的沉静。

    而就在她们越过玉阶的瞬间,耳畔传来一道温润而不容置疑的男声,从前殿方向响起,带着年轻帝王的意趣与若有若无的探问:

    “朕方才在梧桐影中,似见一羽凤鸟栖枝……可有人见?” 那声音清亮如玉,直入骨髓。邓绥心头一震,回头望去,只见殿前玉台,灯火未明,却已有龙影近身。

    她知道,那才是真正的风暴之眼。

    细雨潺潺,掖庭回廊,在青石板上绣出一层薄纱般的水迹。邓绥被宫女一路拽行,穿过回廊与垂花门,天青色的深衣早已湿透,衣摆贴着腿脚,如沉泥般拖曳着步伐,仿佛每走一步都踏进风雨翻覆的深宫棋局。

    “快些走!”领路的宫女急得几乎失声,“若是陛下撞见——。”话音未落,前方骤然传来沉稳整齐的脚步声,一队羽林军士持戟而至,玄甲在雨光下泛出森然冷光,宛如夜幕中的乌鸦展翼。

    “是陛下的仪仗!”宫女惊惶失色,一把将邓绥推入假山背后的阴影。

    邓绥后背重重撞上湿滑的岩石,寒意直窜入骨。她勉强稳住身形,透过假山缝隙望出去,只见一柄雕金曲柄的华盖缓缓移来,伞面上绣着金线日月与辰宿,竟在细雨中熠熠生辉。

    伞下之人着素白常服,腰间束着青玉带,步履轻稳,玉佩在行进间叮咚作响,声若清泉击石。

    那是汉天子,刘肇。

    邓绥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他比想象中更瘦削,肩颈修长,额角清隽,肌肤白得几近苍凉。俊朗的五官宛如刀刻,唯眉眼间透着一种与年纪不符的冷峻与决绝,像是少年天子身负的那副龙脉重担,早已把柔嫩的心血炼成了兵刃。

    就在他步过假山时,脚步忽地一顿,视线投向那株枯死的梧桐。

    “……那株梧桐。”他的声音轻若呢喃,却令邓绥心中一紧,那正是她藏身的所在。

    “陛下,雨势渐急。”郑众适时撑伞上前,声音一贯恭谨,“周贵人尚在昭阳殿候着。”

    刘肇却微微抬手,示意众人止步。他独自走至梧桐下,指尖缓缓拂过粗裂干枯的树皮,雨水顺着他的袖角滑落,在树根处汇聚成一汪微澜。

    “奇怪……”他低语,语气近乎自语,“朕方才明明……看见树上有影。”

    “叮——”一滴雨水正巧滴落在邓绥袖中的铜匜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响,如破局的信号。

    刘肇倏然回身,目光如箭。“谁在那儿?”

    郑众也随之暴喝:“大胆!何人在此潜伏?”

    宫女脸色煞白,跪倒在地,欲拉邓绥伏身谢罪,不料被湿滑的石角绊倒。邓绥一个踉跄向前扑去,天青色的衣袖在风雨间铺展,如仓皇振翅的鸟影。

    却在将要触地前,被一只骨节分明、温凉有力的手稳稳托住。一股龙涎香混着雨气扑面而来。邓绥抬眼,只见那双瞳仁极浅的眼睛,如雨后光中的琥珀,正静静映着她的惊慌。

    “陛、陛下恕罪!”宫女几乎磕破额角,“这是新入掖庭的家人子,奴婢正要带她避雨……”

    刘肇却仿若未闻,目光依旧定在邓绥脸上,忽而淡淡开口:“邓绥?!”

    那一瞬,邓绥的血液仿佛停滞了。她未曾料到,天子唇间吐出她的名字,会是这般声音,冷润如击玉,却又像夜色中低低回响的一记旧梦,熟悉得令人发怔。

    “你袖中,藏着什么?”他的语气平稳,却不容置喙。

    邓绥指尖悄然收紧,袖中那只铜匜正贴着肌肤,冰凉如骨。而她脑海中却倏然闪现阴陶那只凤纹玉佩,还有周贵人腕间,那条活生生的蛇。她心神电转,最终垂首答道:

    “回陛下,是……是民女的妆奁。”她轻声说,“被雨水浸湿了。”短短数语,却似走过万丈危崖。

    刘肇静默不语。雨水打在他肩头,沿着衣襟滑落,在二人之间织成一层层朦胧的帘幕。他缓缓抬手,邓绥条件反射般闭上眼,却只觉额前一触凉意。

    他指尖轻抚她的发间,随即收回手掌。掌心多了一片嫩绿的梧桐叶。

    “掖庭这株老梧,枯了许多年。”他望着手中叶片,语调低沉,“今夜,竟又生芽了。”

    邓绥怔住,猛然抬首。那枯枝上,果然探出几点新绿,在风雨中瑟瑟摇曳。

    “郑众。”

    “老奴在。”

    “传旨。”他转身,素白衣袍在夜雨中扬起水雾,“明日巳时,朕要在清凉殿,亲试家人子才学。”

    他顿了顿,步履未停,声音从雨中遥遥传来:

    “记得,带伞。”

    雨声如鼓,华盖远去。

    邓绥缓缓跪倒,右手缓慢摊开,掌心一道红痕,是铜匜压出的痕迹。痕下,一片梧桐新叶蜷曲着躺着,叶脉分明,唯叶尖之处,赫然有两个细若针孔的小洞,仿佛曾被某种毒牙轻轻噬过。

    昭阳殿·后殿。茶盏猛地掷出,碎瓷四溅,炸在邓绥脚边,仿佛冷箭猝然袭来,声震耳膜。

    “蠢货!”周贵人一掌拍倒凭几,语调冷厉如寒刃,“谁许你将她带去偏殿?竟敢在圣驾之前露面,莫不是活腻了?”

    那领路的宫女已吓得面如死灰,连连叩首,额角磕在雕花铜钉上,顿时血丝蜿蜒:“奴婢知罪!奴婢本欲避开……是那邓氏女自行……”

    “住口!”周贵人倏然转身,她腕上那条细长的小青蛇仿若感应到怒气,猛地昂起头颅,蛇信吞吐,阴光乍现。

    她冷笑着踱近几步,凤眼微眯:“陛下临时更改行辕,去清凉殿巡视,偏巧遇上你领她撞见。这般巧合,你当我是傻子?”

    邓绥低伏在地,雨水尚未干透,顺着鬓角淌下,在织金地毯上洇出深深水痕。铜匜贴在她胸前,灼热得仿佛铁胎,仿佛星图那一线朱砂已被血气点燃,要将命运的烙印深植入她的骨血。

    “抬头。”周贵人冷声命令。

    她缓缓抬起头,尚未直视,冰凉的金护甲便挑起她的下巴。珠帘之外的光透入帷幔,映得对方眉心那点翠钿宛如滴血的绿宝石。那条青蛇悄然缠上主人的手臂,信子一探一吐,鼻尖几乎要贴近邓绥的颈窝。

    就在此刻,她脑海中闪过那行纤小刻字:

    「永元四年,肇赠绥。」

    永元四年。刘肇诛灭窦氏、清洗权臣、亲掌天权之年。也是他赠予“邓绥”铜匜之年。

    “有趣得紧。”周贵人眼波一转,笑意诡谲,“郑众亲自把你送回来,陛下还特意唤了你姓名,你到底是何来历?”

    她手中护甲缓缓下移,冰冷的金刃贴在邓绥喉结之下,寸步逼近。

    “你说,”她低声道,笑意却冷入骨髓,“若本宫此刻掐死你,圣上是否会念及你这点‘来历’,亲来昭阳殿赐我一盏赎命的鸩酒?”

    “娘娘不可!”一旁年长宫女惊呼出声,连忙俯身阻拦,“明日陛下还要亲试家人子……万一传出风声……”

    周贵人猛地收回手,金甲划出一丝冷光。她不悦地皱眉,却终究未落手。

    她腕上的青蛇似乎也受惊,猛地弹出信子,朝邓绥脖颈探了探,轻轻嗅了嗅那微微颤动的脉搏,仿佛在辨认什么毒液的气息。

    过了一瞬,它又悻悻地缩回主人袖口,游走于金丝织就的袖缘之中,静若伏影。

    “滚。”周贵人淡淡地吐出一个字,袖袍翻飞,拂过案几,“明日若敢多嘴多眼,本宫就剥了你这张皮喂它。”

    话未尽,她便抬手,缓缓抚摸那蛇的三角脑袋,指尖极其温柔,却比方才杀意更令人心寒。

    邓绥稳稳磕了一个头,方才退出殿门。就在帘幕后,她隐约听见周贵人正吩咐心腹:

    “去告诉阴陶,明日在清凉殿,该她出手了。”

    雨声愈发密集。她站在廊下,掌心紧握那片依旧未干的梧桐叶。宫灯的光辉斜斜映下,那片新叶叶尖之处,两点紫黑小孔清晰可见,仿佛某种冷毒正缓缓渗入血脉。

    那分明是宫中秘传的“微焚”,是种慢性奇毒,常涂于金饰与禽蛇牙齿之间,染上便潜入经络,发作时悄无声息,命丧无迹。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她忽然忆起邓骘临别前在车驾侧语的叮咛:

    “记住,在这深宫之中,最险的,从来不是明枪暗箭,而是笑语盈盈之后,握着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