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七年,九月廿三日。
霜降将至,晨寒如水,东观藏书阁窗棂上凝着一层晶莹的白霜,宛若素雪初覆。室中香炉袅袅,松烟与竹简的清香交织,恍如步入一座隐世的圣学之地。
邓绥伏案而坐,正抄录《月令》“孟冬”一章,青玉笔尖在削薄的竹片上划过,发出细碎而专注的声响。她神情凝定,眉头轻蹙,唇间低念,宛如一枝含霜初绽的山茶。
班昭则倚坐在对案,手执朱砂狼毫,专注批注《天文志》。每当笔尖顿住时,便在竹简边缘留下一点殷红,仿佛星辰陨落,嵌入简牍的时空深处。
“《孟冬》篇云:‘水始冰,地始冻。’”班昭忽而抬眸,语声清晰冷峻,“你为何将‘冻’字改作‘坼’?”
邓绥笔锋一顿,青玉微颤。那不过是她一瞬习惯使然。今人已知的《吕览》残卷中,确有异文记为“坼”,意为地裂初动,意象更为生动。
“妾曾观《吕览》旧本,记其作‘坼’。”她斟酌着措辞,语声柔和却笃定,“或为后世避讳所易。”
班昭眯起眼眸,目光犀利如刃:“《吕览》古本早佚,你从何得之?”
未及回声,阁外忽传羽林郎清厉一声:
“陛下驾到——!”
窗纸微震,门扉洞开,一道玄影缓步而入。秋光横斜,映得来者衣袂浮光,沉稳中透出不容逼视的威仪。
刘肇着玄色深衣,腰间蹀躞带上悬着青玉组佩,步履间叮咚作响,恍若九重天外的玉京之客。他未带仪仗,仅一人随行,乃是怀抱奏牍的郑众。
“班先生不必多礼。”他抬手止住班昭的躬身行礼,语气温和,却不带丝毫笑意。旋即目光落向案旁的少女,目光如深潭不起波澜,“朕竟不知,掖庭家人子竟可随意出入东观,坐于藏书之侧?”
寒意悄然从邓绥背脊窜上来。宫规森严,掖庭之人未经诏允断不可离所,她知此事若细究,便是欺君之罪。
班昭却气定神闲,半步上前:“是臣擅自做主。此女识古篆,善章草,故请她协助校注《汉书》残卷,若有不当,罪在臣身。”
刘肇的指尖缓缓抚过案几,停在那枚被改字的竹简上。他将其拈起,轻声念道:“《月令》‘地始坼’?”他似笑非笑地转眸,“朕记得郑玄在《礼记》注中,作的是‘冻’。你改得倒干净。”
邓绥呼吸一窒,明知此刻理应俯首谢罪,恭称“妾学识浅薄,误引异文”,却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执念未除,竟脱口而出:
“郑玄尚未出生,何来郑注?”
此言一出,藏书阁中寂静如雪。
班昭眼底浮起一抹骇色,朱笔在指间微不可察地一抖;郑众神情一凛,仿佛听到了不该由一位掖庭女子道出的秘密。
刘肇却缓缓阖上竹简,似乎并未动怒。他垂眸看着邓绥,声音淡淡:
“朕年少时,曾随师读《三统历》,先生亦说过:书,不可尽信。”
一瞬间,藏书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班昭瞳孔骤然紧缩,手中朱笔几欲坠地。她心知,郑玄乃东汉末年经学宗师,离今日永元七年尚有百年光景!邓绥方才一句,几乎如同在史书未立之世直引未来,若非口误,便是……
刘肇却在沉默中,忽而低低一笑,似嗅到了猎人网中的不速之客。
“班先生,你这学生……颇有意思。”他语气不紧不慢,却带着一股笃定的寒意。他屈膝半坐,毫无帝王威仪地落座于邓绥方才的位置,指尖敲了敲案上文册,“朕本来是来校阅《河渠书》,正巧缺个研墨的,你这学生,朕便借用了。”
这番话分明是留人,却说得似请人。
班昭凝视邓绥半晌,终究没有多言,只是低首行礼:“谨遵圣命。”那一瞬,她眼中掠过忧虑,却藏得极深。
郑众悄无声息地将手中奏牍放下,随着班昭一并退下。沉重的阁门“吱呀”合上,声响在檐下回荡,宛如落锁。静谧之中,邓绥指尖微颤,袖中铜匜似感应主人的心绪,也轻轻发热。
刘肇似笑非笑,唇角扬起一道凉薄的弧线:“怕什么?你方才连百年之后的学者都敢评议,现在却退缩了?”
他翻开一卷图纸,帛面未泛黄,墨色犹新,却非《河渠书》,而是一份以西域地势为纲,河西走廊为轴的军务密图。其上数道红色笔划勾勒出兵力部署,尤以酒泉、敦煌二郡为重。朱砂圈点处,赫然写着“羌人游骑活动频繁”。
这根本是军机密牍!
“会看舆图吗?”刘肇忽然问,语调随意,眼神却冷静得可怕。
邓绥心脏一紧,仍强压惊惶,缓缓凑近案前。帛图上的山脉与河道她一眼便辨识出,那是她在现代地理课本上无数次看到过的西北地貌。只是她很快察觉出异样:“陛下恕罪……羌人部族向来栖居西南,但图上却标在西北边境。这,是否有误?”
刘肇眉梢略挑:“为何认为有误?”
“若羌人迁徙,当牵动金城、陇西防线,但此图上的金城郡驻军并未有任何偏移。”她指向黄河曲折之处,“此地为东渡关键,若敌势北移,守军布防亦应随之调整……然而图上渡口位置未动,标注与实地一致。”
她语声虽稳,额角却沁出一丝冷汗。
刘肇倚身于案前,眼神幽深:“说下去。”
“若非笔误,便是……”她一顿,手指停在帛图角落,“有人故意错绘羌人位置,混淆敌情,引军队误判方向……”
她话音未落,袖中铜匜忽然发出一阵滚热,似灼烧皮肤一般。她猛然惊觉,她所置身之地,已非藏书阁,而是宫廷的风暴之眼!
刘肇目光凝定,仿佛在看一颗尚未完全揭开的珍珠。
“不错。”他语气转冷,“此图昨日由太常卿程谟亲绘,交由朕亲阅,今晨拟令西征三千骑西北探营。”
邓绥只觉一股凉意从脊背直冲脑后。若非这无意一瞥,这三千铁骑……怕是已踏入陷阱。
“你可知,”刘肇望着她,神情淡漠如雾,“军机泄露者,按律当斩?”
她蓦地抬头,与那双幽深不见底的眼眸正面相对。
“妾……并未外泄。”她缓缓开口,声音虽轻,却仿佛压着千钧,“只是……陛下问,妾便答。”
刘肇盯着她看了许久,良久才似笑非笑地道:“你身上,藏着太多谜。”
“妾……妄言了。”她强撑着镇定,语调却不由自主发颤,身形轻轻一退,仿佛退入一片未知的深渊。
刘肇却不理会她的惊惶,执起朱笔,在军图之上缓缓圈出一道红痕。那一点朱砂重重落下,宛若血滴洒于纸上。
“三日前,”他说,声音冷冽如霜,“护羌校尉所部,于此地全军覆没。”
他的指尖停在那红圈正中,笔锋稳若刀锋。
邓绥呼吸一滞,只觉胸腔被寒风灌入。那处,分明是图上被“故意错标”的地点!
“此图出自将作大匠之手。”刘肇缓缓将朱笔横搁在几案之上,眸光深沉如井,“而将作大匠,有一胞妹,入窦府为妾。”
藏书阁中骤然一静,静得仿佛连窗棂上霜花凝结的细碎声响都被无限放大,仿佛空气中布满了紧绷的弦,随时可能崩断。
邓绥心跳如擂,终于意识到,刘肇这一番话,不只是在评阅地图,不只是考校她的学识,而是在向她揭开宫廷暗流的冰山一角,一场未遂的政变图谋,借由这幅看似寻常的舆图,冷不丁地扑面而来。
“陛下……”她艰难启齿,嗓音干涩如砂,“为何……为何要将此等机密告知妾身?”
刘肇微一沉吟,从袖中缓缓取出一物。那是一枚断裂的青铜镜,半圆的镜面已有些斑驳,然镜缘暗纹却极为眼熟,竟与她枕下所藏的那只铜匜如出一辙,宛若同出一炉。
“永元四年冬。”他指腹缓缓摩挲着镜背,语调低缓,“朕在云台藏阁拾得此物,藏之数载。”
他翻转铜镜,示意邓绥细看内侧。她凝目望去,只见细细阴刻之中,一行小篆跃然其上。“邓绥”二字,赫然在列。
她如遭雷噬,身子不由得一晃。
她的铜匜,是邓骘所赠,怎么可能在四年前便已有同款铜镜刻着她的名字?
而更令人脊背生寒的,是刘肇接下来的话,“镜背,还有一行字。”他微微俯身,龙涎香的温热气息掠过她耳畔,如蛇吐信,柔而寒,“二〇二三年,佳赠肇。”
仿若雷霆坠地,轰然炸响在她脑海。她瞳孔剧震,几乎说不出话来。
2023年!
那是她穿越之前的时间!
“佳赠肇”?她与这位东汉皇帝,在未来,竟已有某种因果?
“你,不该属于这个时代。”刘肇的声音陡然低沉,如梦初醒,又似预言,“却还是来了。”
邓绥踉跄后退,袖中的铜匜灼热如焰,仿佛正与那半枚铜镜产生某种冥合。她心中轰然一问:那断裂的另一半……岂不正是她所藏之物?
刘肇收起断镜,重新端坐,帝王的威仪在须臾之间悉数回归。他眼神一如既往平静,却比方才更加深不可测。
“现在,”他将一卷新的帛图缓缓推来,语声宛若未曾发生任何波澜,“说说你对西域屯田制的看法。”
他没有问她是谁,从哪里来,也未追究她那句“郑玄尚未出生”的荒唐之语。
他只是……笃定她已知,且她不能走。
一个时辰后,邓绥踉跄着踏出东观,天色已沉,秋阳斜斜挂在宫墙尽头,如将熄未熄的残灯。檐角风铃轻响,斜晖洒落在回廊的青砖之上,一道素衣身影立于尽头,似早已等候多时。
班昭迎着落日而立,眉眼藏在暮光里,神色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凝重。
“陛下与你……说了什么?”她的嗓音低哑,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沉甸甸的。
邓绥眨了眨眼,像是还未从方才的风暴中回神:“西域屯田的军粮调度,羌人叛乱的起因……还有……”她抬起袖口抵住额角,声音有些发虚,“《盐铁论》中‘专利’与‘民利’之辨。”
班昭闻言,骤然屏息,仿若胸中一线寒气直窜天灵。这些,可都是如今朝堂上最炽烈、最动辄得咎的论争!她尚未来得及开口,余光却忽然瞥见邓绥袖中滑出半寸帛角,其上朱砂飞白,竟是帝王制诏的题头。
“那是什么?”
“陛下命妾三日内,拟一篇《劝农疏》。”邓绥轻轻将帛书摊开,纸面上密密叠叠,全是刘肇以朱笔亲批的评注。每一字都锋利如刃,字里行间满是试探与引诱。
最令人心惊的,是帛尾赫然落款的那行朱批:
「明日晚,清凉殿独对」
班昭脸色骤变,几乎是夺过那帛书,指节微颤。她握紧邓绥的手腕,声音低得如风穿草隙,紧迫而阴冷:
“听着,从现在起,你曾翻阅过的所有谶纬书,全都焚毁,寸卷不留。”
邓绥怔住,未及追问,便听班昭几乎是咬着牙道:“有人已经去周贵人那儿告密,说你借星象扰动圣心,妄图以‘女主昌盛’之兆蛊惑天听。”
这一瞬,邓绥只觉耳中嗡鸣。她仰起头,望向高高宫墙之外的天宇。
乌云从西南压来,吞没残阳,原本绚烂的晚霞顷刻沉入暮色之中,天地之间,只余下一线冷金的光辉,照在她藏于怀中的铜匜上,那枚刻着“永元七年、荧惑守心”的星图,此刻竟恰与天象吻合,像命运冷笑着揭开了预言的薄纱。
一阵低低的笑声,忽然从掖庭方向传来。那是阴陶的声音,熟悉、刺耳,带着按捺不住的快意,仿佛已经看见她被打入冷宫、黯然收场。
邓绥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风卷起衣角,袖中铜匜微微发烫。
她知道,一场更深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