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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元七年,九月廿四。

    清凉殿内,帷幔低垂,檐角风铃不响如沉钟,仿佛整个宫殿都屏息在等待某场不为人知的审问。

    邓绥缓缓步入殿中,脚步踏过织金云纹的毯面无声无息。殿内只燃着一盏青铜雁鱼灯,兽首口中吞吐的火舌微弱而长,投下长长斜斜的光影,将室中一切映得似真似幻。

    刘肇独坐御案之后,半张脸隐没于阴影之中,只露出唇角一抹薄凉。他面前铺着一卷展开的绢帛,朱笔勾勒如血线游走,恍若将战祸与天象并列而绣。

    邓绥刚欲俯身行礼,天子却抬掌制止,声线微哑,透着疲惫却无温意:“免礼,坐近些。”

    她遵命跪坐于御案右侧,月白襦裙如清泉铺展,指尖微蜷。余光扫过绢帛,赫然见其上赫然写着八个朱字:“河西大旱,羌人复叛”,字字如锥。

    “昨日你说,西域屯田可解边患。”刘肇举杯,将一盏温热的椒酒推向她,“今日,朕要听听细则。”

    椒香辛辣扑鼻,邓绥轻抿一口,平息心跳后开口:“往昔赵充国屯田湟中,节省转运劳役,亦能蓄养军需守备之资。今河西走廊延绵千里,实为设屯最良之地。”

    “这些话朕听多了。”刘肇冷冷打断,手指轻点案几,“朝臣们说得千篇一律,朕要的是新策。”

    邓绥心头一紧,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描划,脑中浮现现代地图的地形走向与资源分布:“可在张掖设立军市,开放限额互市,以盐铁交换羌人之牛羊。”

    刘肇半眯着眼:“与夷狄通商?你不怕资敌?”

    “正因互市,才可测其虚实。”邓绥以酒蘸指,蘸湿画案,“盐可控其命脉,茶可制其贪欲,商道皆可为绳索,套住其部族迁徙之脉络。若以资源为引,便能使其因需而制。”她稍顿,“此即所谓……经济发展的供需之律。”

    她最后一句话用词太过现代,“供需之律”四字脱口而出,语调里未免带着异世而来的术语腔调。

    刘肇目光骤然一利,猛地扣住她手腕:“你方才说的……‘经济之律’?”

    邓绥心下一凛,才觉失言。天子的掌心温热如炽,虎口隐隐有伤,似是新愈未久,贴在她脉门之上,脉象几乎被震得紊乱。

    “妾之意是……”她强自镇定,转念间借古讳今,“《管子》有言:‘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意指财权集制、物资统筹,方可安国强兵。”

    刘肇久久盯着她,目光深得仿佛要将人剖开。

    忽然,他从袖中取出一物,啪然按在案上,竟是昨日所见那半面断裂铜镜,其上铭刻着“2023年,佳赠肇”,字迹锋峭入骨,灼目非常。

    “知道朕为何今夜留你独对?”刘肇语调如夜雨低敲檐角,“三日前,司天台密报,紫微垣有客星逆行,其轨迹与永元四年冬夜......”

    “一模一样。”邓绥话脱口而出。

    话音落下,她便如坠冰窟。她这身份不过是掖庭籍册中一个籍籍无名的家人子,又如何能知四年前的天象?

    刘肇却只是轻笑,那笑意浅得像映月的冰湖:“果然。”他如变戏法般,又从案侧取出一件物什,平稳放于她面前。

    那是一块半残青玉韘,温润如脂,内壁隽刻二字——「弘绥」。

    她瞳孔骤缩。那是她二哥邓弘佩戴多年的遗物,失踪时随身所携,从未在人前出现过!

    “邓弘临终前,将此物托付于朕。”刘肇指尖摩挲着韘上斑驳的血痕,声音几乎在颤,“他说——‘阿绥会懂。’”

    殿外天色陡转,雷声滚滚而起。疾雨横扫窗棂,雁鱼灯火瞬间摇曳不定,光影跳动之中,邓绥看见天子双眸如夜色中浮起的星辰,明亮、寒冽、无从逃避。

    “现在,”他俯身靠近,嗓音低得几不可闻,“告诉朕,你到底是谁。”

    雨愈发狂烈,仿佛天地间只剩下风声与水声交织的咆哮。檐角滴水如瀑,重重叩击着殿外玉阶,溅起片片寒意。

    邓绥指尖冰冷,袖中藏着的铜匜却仿佛灼烫至骨。那行刻字,“永元四年,肇赠绥”,此刻宛若烙铁,将她穿越者的秘密一点点逼出血肉。

    她终于明白,眼前的天子并非无知好奇之人。他早已知晓一切:铜镜的来历、邓弘临终前的嘱托,甚至……她来自二千年后的身份。

    她咬紧牙关,缓缓抬眸,眼中水光潋滟,却无惧意。

    “妾名邓绥,”她语声低沉,却掷地有声,“也是,邓佳。”

    霎那间,惊雷劈破天幕,一道炽白的闪电从云层中贯入长空,映得整个清凉殿一片惨白。两人的身影投在窗纱之上,一静一动,如飞龙对峙蟠竹。

    刘肇凝视她良久,终于缓缓开口:“永元四年冬,朕于云台藏阁,见到那面铜镜。”

    他指尖轻抚残镜边缘,像在描绘某段魂牵梦绕的记忆:“镜中不是朕的倒影,而是一个身穿奇衣的女子,头发半披,手握方盒,说话如风。”

    他眼神微敛,指腹划过铜镜上的异世刻痕:“她对着朕,说了一句话。”

    邓绥屏息,心跳如鼓。

    “她说,‘历史,可以被改写吗?’”

    电光在她脑海炸裂。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灵魂碎裂的声响。那一夜,那一瞬,那句不经意的玩笑话。高考前夕,她在博物馆里对着镜子自拍,只是低声自语而已,怎会……

    “看来你知道这句话。”刘肇缓缓站起,衣袍曳地,似云龙破雾而出,“也知道它的意义。”

    他走向一侧的鎏金匣,取出一卷密封竹简,封泥上镌有“禁”字,朱砂未干。轻轻一拂,简牍散开。

    “读一读。”他说。

    竹简上的文字字迹工整却森冷,那是一段未来未至、却已刻骨的预言:

    「元兴元年十二月,帝崩于章德殿。邓皇后临朝,改元延平。」

    邓绥陡然起身,指尖狠狠一颤,带翻御案上的椒酒。琥珀色的液体淌过绢帛,染红了“帝崩”二字,仿佛血雨溅落在她命运的篇章上。

    “不可能!”她几乎失声,“正史所载……陛下您!”

    话未说完,她便猛然止住。

    刘肇的眸色已然生变。那是一种猎手在逼近猎物时的兴奋与愉悦,像蛇在暗影中游走,等待致命一击。

    “‘正史’?”他一字一顿,语声轻缓却如刀锋逼喉,“你果然……来自未来。”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四周静得只剩灯芯噼啪作响。邓绥喉头发涩,眼前是天子凌厉的目光,而耳边仍回荡着那句审判般的低语,你果然来自未来。

    铜匜在袖中颤栗,她知道,若此刻撒谎,将再无翻身之机;若坦言,从此生死皆系于刘肇一念。

    更漏已近子时,殿内铜壶滴漏声缓缓滴答,仿若从时光的缝隙中传来,低沉而悠长。殿外雨声已歇,月色挣脱乌云,投下一层淡淡银光,将榻前案几镀上一层冷辉。

    邓绥静坐原地,青衣微湿,鬓角尚带水痕。她终于低声吐露了部分真相。她知晓未来史事,能记得某些人物的结局、战争的爆发与变法的时机,却无法确定自己一介“异类”是否会搅乱本该顺行的历史车辙。

    天子并未动怒,反倒神情古怪。他执起那半块青玉韘,在指尖悠悠转动,声音低沉如夜潮回涌:

    “这十年间,朕见过七个与你相似之人。”

    七个。

    邓绥呼吸顿滞。她不是唯一?!

    刘肇继续道:“有的疯言疯语,诵些朕听不懂的‘元宇宙’、‘电磁场’,不久便发狂而死;有的精通机巧,图谋逼宫刺朕;还有一个......”

    他顿了顿,眸光幽深地扫过她,“和你一样,想留下来,学会生存。”

    邓绥指节发紧:“那他们……都死了吗?”

    “也不尽然。”刘肇将玉韘置于案角,倚着榻背缓声道,“尚有一人,活得好好的,如今是太史令的关门弟子,替朕修历算、改星表。”

    他语气不疾不徐,却在悄然试探着她的情绪波动。

    邓绥神情微敛,尚未来得及细想,天子便突兀一转话锋:

    “明日起,申时来清凉殿。”

    “妾要做什么?”

    刘肇勾唇,脚尖轻踢案上那卷仍微微晃动的竹简。那卷所谓“预言”之书,在灯影下宛如一条盘踞案头的毒蛇,静静吐信。

    “帮朕,改写它。”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是与批折改奏一样简单的宫务。但他眼神里的锋芒,却比任何一次早朝辩论都更尖利。

    “你既熟读‘史书’,便该明白——”他忽然探身,指尖轻轻拂开她鬓边残留的雨珠,语声低哑,带着不容抗拒的温度。

    “朕的命,现在……攥在你手里。”

    那一刻,邓绥瞳孔轻颤。她看见自己在他眸底的倒影,像一只困在棋盘边角的子,唯一的生机,就是与这位心机深沉的君主达成某种默契。

    不是臣与君,而是赌徒与策士。

    夜色如墨,青铜雁鱼灯燃至尾端,火苗时明时灭,将殿内照得虚虚实实。殿门缓缓阖上,邓绥的背影也随之湮没在长廊尽头。

    刘肇却久久未动。他仍倚坐在案后,指尖漫无目的地摩挲着那卷她留下的《劝农疏》草稿。纸上墨迹未干,她写字时略显急促的笔锋跃然纸上,透出一种极其克制却仍掩不住锋芒的气息。

    他忽然轻笑一声,自嘲地摇了摇头。他以为自己能洞悉天下百态,却唯独看不透她。

    那个眉目清朗、心思缜密的邓氏女,明明不过掖庭中一介家人子,却总能在毫不起眼的细节中,勾出他深藏心底的记忆。她的用语,她的思维,她的眼神,皆与这凡世不合,仿佛来自另一重时空的剪影。

    他不是没见过聪慧的女子,宫中如阴陶者,貌美善文,机关算尽;太学女子中也不乏才情出众者,皆如繁花,可赏可弃。

    唯独她,是他放不下目光的孤月。

    她的胆,她的才,她在面对自己时那不合礼度却分外坦然的眼神……像极了他在云台秘阁偶见那铜镜中的身影。

    ——“历史可以被改写吗?”

    那句话,他曾当作疯言。

    可当她脱口而出“郑玄未生,又何来郑注”时,他心中那道沉睡已久的暗潮,终于翻涌成涛。

    他竟然,想再见她。

    不仅是为了探查她背后的秘密,不仅是因为她掌握“史书”的先机,而是……只为再听她讲一句毫无敬畏却句句在理的话;只为再看她落笔成文时那专注的神色;只为那一瞬,她误将现代词语脱口而出的慌乱模样。

    那是他未曾见过的真。

    刘肇起身,负手踱至窗前。夜雨已止,天际翻出几颗星辰,北斗斜挂。他望着天光幽淡的紫微垣方向,轻声道:

    “朕本以为,世间女子皆为棋子。”

    “可现在……竟起了执子为双的妄念。”

    他自嘲一笑,低低叹息,终还是转身回榻。可那盏她未饮尽的椒酒仍在案上,余温未散,香气缱绻。

    像她留在他心头的一丝痕迹,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