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七年,十月朔日。长秋宫的晨钟方敲第三响,阴陶已静坐在铜镜之前。
“再敷厚些。”她盯着镜中那张粉白如瓷的面容,声线透着一丝迫切。侍女应声而上,将细致研磨的铅粉一点点按至她颈侧与耳下。汉宫以肤若凝脂为美,白得近乎透明者,更易得圣宠。铅粉虽蚀骨伤身,然在三十位家人子中脱颖而出的代价,值。
“姑娘,这是周贵人遣人送来的。”心腹宫女掀起帘子,恭恭敬敬地捧上一只织金锦盒。
盒盖轻启,一对赤金耳珰静卧其中,坠着两枚血珠似的珊瑚,色泽妖艳,恰与她今日所着的胭脂红中衣相得益彰。
阴陶满意地弯了弯唇角,唇色猩红,仿若初凝的石榴汁。
周氏果然守信,自清凉殿一役后,那位无子的贵人便悄然将她视作赌注,暗中供给银钱、器用与人脉。她想要的不过是将来风光度日,而阴陶所要的,是在这风雨未定的宫墙中,一步踏上枝头变凤凰。
“都打点妥了?”她取下耳珰,缓缓插入耳垂。
“按姑娘吩咐,已将二十金送至掖庭令。”宫女压低声音,凑到耳边,言语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今晨宣牌上翻的是阴姑娘的名字,宣室殿内,酉时侍墨。”
阴陶指尖一紧,几不可察地捏皱了绣巾。那朱红的宣牌,她盼了整整七日。
这是她第三次被召入宣室殿。前两次,刘肇冷淡如霜,仅让她执笔抄奏,连衣角都未曾触碰。可这次不同,她袖中藏着一包合欢香,宫外重金得来,只需焚一缕,香气便能入骨三分,使人心醉神驰。
她不信,今夜天子还会无动于衷。
“去,把昨日新做的香囊拿来。”她起身,换上一袭纱织石榴裙,裙摆处以金线绣出缠枝瑞莲,步步生花,犹如一朵精心雕琢的牡丹。
铜镜中,女子缓缓勾唇,一滴红痣点在眉心。仿佛早已在心中演练了千遍,那是属于“未来中宫”的笑容。
午后日影斜斜洒落,东观藏书阁内弥漫着沉稳的松烟墨香。邓绥伏案抄录《天文志》,一卷星图徐徐摊开,笔锋游走于竹简之间,笔尖跃动间,仿佛也在追逐星辰的轨迹。
忽而纸面星点一阵晃动,她抬头,只见门外倏然走来几位倚门傍户的身影,那为首的,正是今日衣着格外艳冶的阴陶。
胭脂红的襦裙配以绣金纱袍,衣领低垂,隐约可见金丝编织的肚兜边角;她眉心贴了花钿,鬓侧步摇轻颤,金玉交错,宛若春日开屏的孔雀,光彩张扬却带着侵略气息。
"哎呀,邓妹妹竟如此勤奋,连秋日好时光都不赏赏桂花?"阴陶笑靥如花,缓步踏入书阁,身后尾随着四五个姿态娇俏的家人子,恍如众星拱月。
她话音轻柔,语意却锋利。"莫非妹妹是想再搏一个‘乙上’,以慰那清冷的掖庭生活?"
言罢,她故意抬起腕间,一只金镯在阳光下闪出流光,赫然是御赐之物。
自清凉殿一役后,阴陶接连三度被宣召侍墨,盛宠之势如日中天。宫人私语皆言,她不过数日便可晋封内命妇,甚至有望册为“贵人”。
班昭倚在竹架旁,冷冷扫她一眼,语气不带丝毫温度:"藏书之地,需肃静。"
阴陶盈盈行礼,身姿款摆:"先生教诲,自当铭记在心。"
然她转身时,手肘却似无意般拂过案几。只听“哗啦”一声,砚台被带翻,墨汁如泼墨山水,瞬间淌满了竹简。那正是邓绥连日精心绘录的星图,尤其“荧惑守心”一节,此刻被墨渍扭曲浸染,宛如一滩凝而未干的血,缓缓浸入典籍深处。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阴陶掩唇轻呼,佯装惊愕,忙从袖中抽出帕子来回擦拭,反将墨迹抹得更广,墨黑之中泛起斑驳的褐色,仿若污血覆星,邪兆横生。
她一边擦拭,一边语带玩味:“听说陛下近来常阅星历,最重天象占候。若让他知晓妹妹不慎毁了典籍,怕是要伤了圣心呢。”
邓绥静静看着她,未动声色。只在阴陶将要触碰下一卷时,倏然出手抽回竹简。
“无妨。”她语气淡然,眼中却泛起一丝寒意,“《洪范五行传》记有一言:‘墨污星图,主诬陷之灾。’阴姐姐这等福贵身子,还是少动些巧思为妙。”
阴陶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手帕半举在空中。
这句话,看似是随口引经,却字字如针:“墨污星图”是灾,“诬陷”之语,明明白白指的是她今晨贿赂掖庭令、假借圣意谋宠之事!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连藏书阁外风拂枫枝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阴陶面色微变,嘴角强撑的笑意僵如雕塑。她没想到,邓绥不仅敢回击,而且敢当众刺破她最隐秘的算计。
“姐姐失礼了。”她低头行礼,掩下眼中一闪而过的阴翳,笑意再起,“妹妹才学惊人,阴陶自然甘拜下风。”
她转身欲退,袖下步摇微颤,却不知那金玉交错的清脆声响,此刻听在邓绥耳中,宛如惊鸟扑翅。
而邓绥依旧跪坐原位,手中竹简稳如磐石,眼底却掠过一抹微不可察的锋芒。
夜色低垂,宣室殿内龙涎香袅袅,烟雾缭绕如水。鎏金蟠龙灯中烛火跳动,将殿内的玉案与屏风映得如梦似幻。纱帐未垂,月华从花窗斜照入内,在金砖地上晕出一片素白。
阴陶跪坐在御案一侧,衣裙收得极紧,姿态温婉却藏锋。她袖中藏着那枚合欢香,香味逐渐受体温蒸腾而出,如影随形般渗入空气,混杂于殿中氤氲的龙涎香中,柔媚隐秘。
她悄悄打量御案后的帝王。刘肇倚在锦垫上,神色专注地翻阅奏章,玄色常服下肩背挺拔,月光与灯火交错间,他的侧脸轮廓仿佛刀凿般清晰,眉骨峻峭,鼻梁高挺,眼尾微挑,整张脸写着天生的不容逼视。
这般容貌,加之君临天下的威势,怎不教人心生贪妄?若能得他青睐,哪怕只一夜,也足以改变命运。
“愣着做什么?”刘肇忽地抬眸,眸光如剑,“磨墨。”
阴陶被唤回神,连忙挪动膝行上前,故意低身靠近,胭脂红的广袖轻柔掠过天子的手腕。她指间藏香的温度正好,随着动作微微晃动,香气便更浓,缓缓缠绕进那位帝王的呼吸之中。
可她等来的不是柔情密语,而是刘肇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陛下……”她放低声音,几乎贴在地面,音如细雨,“妾近日新学一首《上邪》,愿为陛下浅唱一段……”
“朕今日头疼。”刘肇语气淡漠,合上奏章的手带着一丝不耐,“你既通诗书,那说说,河西大旱,如何应对?”
阴陶一怔,如坠冰窟。
她精研的是《女诫》《列女传》,学的是如何言笑得体、进退有度,哪懂什么水利农政?面对天子眼中的探测,她张了张口,只吐出几个结结巴巴的字眼:“妾……妾以为,可祈雨……”
“荒唐。”刘肇薄唇微启,嗓音似锋刃划过冰面,低低一字,便斩碎了她苦心营造的温柔幻象。
正在此时,殿外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郑众疾步入内,面色焦灼,垂首奏道:“陛下,周贵人突发急症,太医已前往永安宫候诊!”
刘肇眉峰一蹙,起身就走。
“陛下!”阴陶急切唤了一声,下意识地拽住他的衣袖,声音里掺着难以抑制的慌乱,“妾……还有话未说……”
她不能让机会从指缝中滑走。合欢香尚未发作,她怎能甘心?!
“松手。”刘肇转身,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仿佛来自千里冰封之外。
阴陶怔在原地,那只紧拽衣角的手,僵在空中。
就在她欲强撑笑容转圜时,却猛地发现,刘肇腰间挂着一枚熟悉的青玉韘,雕纹精巧古朴,内圈刻着一行篆字,正是她曾在东观见邓绥把玩过无数次的那一枚!
她的血液瞬间凉了一半,心口狠狠一沉。
刘肇没再看她,负手而去,只留一地龙涎香未散,仿佛嘲笑着她精心布下的香谋情网,在真正的权势与心意面前,脆弱如纸。
而她,只能僵立在原地,睫毛轻颤,像一只误入宫墙的飞蛾,被烛火烧去最后一丝妄念的边角。
晨光未至,薄霜初凝。阴陶的寝殿内却是一片狼藉。妆奁、铜镜、玉瓶、银梳……全数碎了一地,残片散落在雕花楠木地板上,像一地未干的怨恨。碎镜中映出她染着泪痕与愤怒的脸,扭曲如鬼魅。
“查清楚了?”她倚在塌榻边,声音沙哑阴冷,如寒夜风穿铁索。
跪在地上的小宫女低垂着头,声音如蚊:“回姑娘……那夜清凉殿,三更才有人离开……是,是邓绥。说是在校勘西域舆图……”
“舆图?”阴陶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重复,“孤男寡女,夜半对坐,她能‘校勘’出整座大汉山河来!”
她猛然站起,一把抓过妆台上的金簪,咔哒一声折断,将锋利簪尾深深划入掌心,血珠迅速溢出,沿着她指缝滴落。鲜红色与她凝脂白的肌肤形成刺眼对比,像极了嫉妒与怨恨缠绕的火焰。
她踉跄几步来到香匣前,取出早已备好的桐木人偶,小小一尊,雕工粗拙,但胸前贴着的黄符上赫然写着:**劉肇,字子悝,生辰丙子年腊月……**
她将血滴在人偶额心,红色的血迹很快晕染开,像某种暗咒生效。
“去,”她将人偶塞入绣有白虎纹的锦囊中,递给宫女,“告诉周贵人,就说在邓绥枕下发现了这个。”
她望向窗外天光初曦,眸中寒芒如剑,“我要她万劫不复。”
次日,钟鼓未罢,东观前便传来羽林郎整肃的脚步声,“奉圣命,掖庭邓绥,涉巫蛊之案,即刻押入暴室!”
众目睽睽之下,邓绥被带出藏书阁。她未挣扎,也未哭喊,额前几缕乱发在寒风中微微颤动,背影却挺得笔直。
罪名是:“巫蛊厌胜。”
证据赫然列在:其榻下藏有桐木人偶一枚,胸前写有天子生辰;掖庭令“偶然”又搜出几卷谶纬书,《河图》、《洛书》俱全。
在章华殿之上,群臣齐集,气氛肃杀如霜。
“你还有何话可说?”周贵人居高临下,抚摸着腕上那条活蛇般蜿蜒的青玉蛇镯,声音冷若冰雾。
邓绥却不看她,只凝视着帝座之上的刘肇,忽而朗声启口:“妾请观天象,三日内必有大雨,可解河西之旱。”
满殿一片哗然。
“笑话!”周贵人拂袖而起,“此案证据确凿,妄言天象,岂非更显其蛊惑之术?”
“若妾言中,愿陛下明察。”邓绥目光清冷,如月光映雪,“若未应验,甘愿就地伏诛。”
这句话如雷贯耳,震动朝堂。就连一旁的太史令与太傅都忍不住交换眼色。
“陛下不可!”阴陶终究忍不住上前半步,声音带着刻意的关切与暗藏的急迫,“巫蛊之事岂可儿戏,此女心术不正......!”
“准。”刘肇打断她,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眼中幽光沉沉,“三日之后,朕亲审此案。”
退朝时,风雪初起。邓绥被羽林郎押着穿过丹墀,途经阴陶身侧。她忽而微偏过头,唇角噙着一丝仿若无意的冷笑,低声说了句:
“姐姐可知,《五行志》有言:‘诬陷忠良者,必遭反噬。’”
阴陶眸光微动,正要怒斥,却突然感觉衣袖微轻,她低头一看,袖中原藏的那包合欢香竟不知何时已不翼而飞!
回望间,邓绥素手轻扬,指间正悠悠转着那只绣金香囊。她回眸一笑,笑意不达眼底,宛如寒潭月影,清冷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