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室的石壁潮冷如冰,裂隙间渗出的寒意一丝不漏地钻入骨髓。昏黄油灯晃动,映出墙上斑驳的水渍和邓绥沉静如雪的侧影。
她蜷卧在草席一角,指尖在铜匜底部轻轻摩挲。那枚染了岁月痕迹的星图,是她此刻唯一的希望,也是与过去世界相连的最后信物。
“咚……咚……” 更漏水滴声从石顶滴下,清晰地敲打着人心,那是时间倒数的钟响。
距离她断言的“三日之内大雨”已过去整整两天半,窗外依旧晴朗如洗。碧天如碧瓦,毫无乌云聚集的迹象。连飞鸟都在空中徘徊,好像在嘲笑她的妄言。
周贵人派来的老宦官每日都要来几次,今日也不例外,拄着象牙龙头拐缓缓踱入,语气刻意温和,眼神却阴鸷如蛇。
“姑娘若现在认罪,自陈巫蛊之由,或许还能留个全尸。”他阴测测一笑,“毕竟腰斩那滋味……可比铜铡还难熬。”
邓绥仿佛未闻,垂着眼帘。她知道,认罪即死,不认,也可能是死。但若赌对了天象,她尚有一线生机。
可若天公不作美……就在这念头几近淹没希望之时,
“哗啦——”
沉重的铁锁链忽然哗然作响,门扉被猛地推开,冷风扑面灌入。邓绥骤然抬头,视线被光晕刺痛,却还是一眼认出了立于门前的那道身影。
是他!
刘肇一身玄衣,立于暴室门外,袖袍猎猎,身影半隐半现于夜色与灯光之间,唯有腰间的玉带在烛光下泛着淡金色的光,如晨星般亮眼。他目光沉静,眉目映着疲惫,却依旧压得住世间万象。
“陛下?”邓绥声音一哑,几乎不敢相信。
他未应,只抬手侧身,引入一人。
那是个年纪不过弱冠的少年,身披太史令弟子制服,眸中藏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清澈与聪慧。他走到邓绥面前,低声唤道:“师姐,看这个。”
他双手奉上一卷竹简,纸缝之间隐约露出一串奇异符号。邓绥一触目,心跳瞬间停顿。那是气象云图。现代的。
“你……你怎么?!”
“观星台有座‘璇玑玉衡’,”少年挠了挠头,语气带着几分得意,“我把它改成了简易天象测望器。明日午时,积雨云自西南起,覆盖金张之间,呃......就是会下雨。”
他偷瞄了刘肇一眼,见天子脸色不变,识趣地躬身退下,却在临别时悄悄塞给邓绥一物。指尖一触,她几乎脱力。那是她的电子表。穿越那夜她还戴在手腕上,如今却泛着熟悉的蓝光,像黑夜中照亮一线归路的灯。
“朕没料到,”刘肇缓缓踱入室内,步履沉稳,“你还有同类。”
他立于窗下,月色将他身影斜斜投在石壁上,投下的影子修长寂寥。邓绥这才发觉,刘肇眼下隐隐有青色阴影,显然已多夜未眠。
“陛下为何……亲自冒险来此?”
刘肇不答,只从袖中取出一物,倏地抛在她面前。合欢香的锦囊滚落草席,香气残存,一如那日阴陶衣袖间故作妖媚的香甜。
“朕想知道,”他忽地俯身逼近,黑眸如渊,“那日若朕真饮了这酒,你会如何?”
空气仿佛凝滞。邓绥屏住呼吸。这句话,她从未预料,却又仿佛千遍梦中听见。她设想过无数种危局、断案、甚至辞别,却从未想过天子竟会这样问。
铜匜在掌中灼热滚烫,几乎将她的指尖烧穿。
“妾会……”她咽了口唾沫,“会为陛下解毒。”
刘肇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像冰川上瞬间碎裂的霜。
“用你那点草药识别?还是这个?”
他手指一挑,挑起邓绥颈间的坠饰,那枚由母亲赠予、随她穿越至此的青铜镜仿制品。镜背上云雷纹间,嵌着一粒幽蓝的琉璃珠,淡光如鬼火跳动。
更漏水滴声忽然放大,如雷鸣般震耳。邓绥脑中刹那翻涌:班昭的训诫,阴陶的诬陷,史书中“邓绥摄政十六年”的冷冷墨字,还有那卷竹简上——“帝崩于章德殿”!
“陛下……”她忽而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发颤却坚定,“若三日后仍无甘霖,请陛下将这面镜子焚毁。”
刘肇目光一震,“为何?”
邓绥仰起头,鼻端忽然嗅到一股异香,那是泥土在雨前苏醒的气息。她眼中光芒一颤,唇角缓缓扬起。
“因为……”她语声低缓,仿佛祭坛前的预言者,“要下雨了。”
窗外,第一滴雨,悄然落下。
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淅沥砸在瓦楞之上,像是谁在天幕轻敲玉盘。下一瞬,风起云涌,骤雨倾盆而至,仿佛整个天地都被打翻的银壶倾泻所吞没。
刘肇的手仍停在邓绥颈间,掌心贴着那枚冰凉的玉坠。雨光斜斜穿窗而入,雷电划破天宇,将他眼底的情绪尽数照亮。那不是单一的震惊,也不仅是钦佩,而是混杂了压抑的欣喜、惘然的动容,甚至一丝隐秘的柔情。
“你赢了。”天子的嗓音低哑如雨中哽咽的琴弦,一字一顿,却透着伏久方鸣的力量。
雨幕滚滚,宛如帘幕拉开帷幔。邓绥定睛望去,只见郑众已带着羽林郎疾步奔至殿前,雨水沿着铠甲直淌如线。刘肇回神极快,衣袂轻动,瞬息间已褪去方才的情绪,将自己再次武装成那个眼神如刃、心思难测的帝王。
“明日,朕会在群臣前宣你无罪。”他说罢转身,语气沉静而冷冽,如同暴雨中不动的青铜之柱,“但周氏,不会轻易罢休。”
“妾明白。”邓绥的回应不疾不徐,带着与雷雨抗衡的笃定。
刘肇却在门槛前忽然驻足,背影被雨线模糊。他似有所思,顿了片刻,低声补上一句:
“还有……”,他缓缓转头,眼中是尚未平息的波涛,“那包合欢香,朕换了。”
邓绥心头一震,怔然抬眸。
“是安神的茯苓粉。”刘肇轻声道,唇角几不可察地扬起,声音被风雨搅得轻而虚,“朕……不舍得你用它,去救别人。”
那一刻,雷声自天穹轰然坠落,震得殿窗摇晃。邓绥仿佛听见自己心跳被劈开一道缝隙,而天子已随雨影悄然离去,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龙涎香,与她掌心那枚尚留温度的玉坠。
她怔怔看着它,那枚青玉,曾是兄长的遗物,也是不属于这个朝代的自己唯一的锚点。如今,它在这场风暴中,被另一人轻轻捧起、再郑重归还,仿佛带着某种尚未宣之于口的誓言。
窗外,雨势愈演愈烈,仿佛将整个未央宫都淹没于疾风骤浪中。檐角的铜兽被冲刷得熠熠生辉,而那枚刻着“荧惑守心”的星图,也在铜匜底部被冲得模糊,仿佛天意终于伸手,抹去了那颗本不该属于这时代的客星。
她赌赢了天象,也赌中了人心。
暴雨初歇,未央宫的青石地砖仍泛着湿润的光泽,宛如将整座皇城洗净一尘。水珠沿着檐角滴落,风送残雷未远,隐隐震响在宫墙之外。
宣室殿内,香烟未燃,气氛凝重如霜。
邓绥跪坐于殿中央,素衣已干却仍留雨痕,墨发散披如瀑,颈间锁痕清晰,那是暴室镣铐所刻的印记。她姿态如松,目光却如雪,清冷而从容。
三公九卿分列两厢,或低声窃语,或目光闪烁。高座之上,周贵人一袭翠华云裳,眉心朱钿耀目,腕间的青蛇慵懒缠绕,绿意幽深,仿若镯非蛇、蛇非镯。
“邓氏之女。”周贵人指尖金护甲轻叩案几,声如冰泉,“你既言中天象,本宫可暂赦你巫蛊之嫌。”
话锋一转,她猛地拍案而起,冷光迸溅:
“然谶纬惑众、私传邪典,依律当流三千里!”
殿上顿时喧哗四起。班昭一惊,手中竹简几欲折断,邓骘亦怒目而视,佩剑在鞘中微鸣。然而邓绥并未动容,她只是静静地看向殿门,那道朱红门扉,仍旧紧闭,刘肇迟迟未至。
“且慢。”
忽有一声女音清越而出,如清泉破冰。阴陶步出人列,红衣如焰,袖口金丝飞舞,裙裾扫过邓绥膝前,眼神似笑非笑:“妾有证据可证,巫蛊人偶并非邓姐姐所为。”
殿上一片错愕。周贵人唇角微僵,眼底杀机一闪而过。
只见阴陶轻轻击掌,两名宫人押着一名老妪进殿,发乱如蓬、衣衫褴褛,却正是周贵人自幼的奶母!
“此人已招。”阴陶抬手示意,“她受命行事,将桐木人偶藏于邓姐姐寝榻之下。”
周贵人骤然起身,面色铁青,袖中青蛇抬首嘶鸣,舌信如刀:“胡言乱语!此等疯妇,岂可信口雌黄?来人——”
“陛下驾到!”
话音未落,殿门应声而开。所有人如同骤然被雷声震住,俱都肃然起身。
刘肇玄袍加身,冠纱微曳,步履沉稳而无声。更令人心惊的是,今日他腰间佩着一柄从未示人的长剑,剑鞘缀金,隐有光寒。其后,太史令与其弟子紧随,少年手中,正高举着邓绥的铜匜。
“朕昨夜观星,”刘肇走至殿中,声音不高,却沉沉如钟,“紫微之垣,有凤鸟翩翥而起。太史令解曰:贤女入宫,化凶为祥。”
他忽然转身,目光如刀锋掠过百官,骤然落在邓绥身上。
佩剑“啷”然出鞘三寸,寒光映出她眉目分明的轮廓。
“邓氏之女。”剑尖轻挑她下颌,语气似讥似真,“你可愿为朕,解此祥瑞?”
殿上万籁俱寂,针落可闻。那是帝王最赤裸的暗示!册封、晋位,甚至更高。
邓绥望进刘肇眼底,那一潭幽黑深渊不再冰冷,而是潜藏着灼灼烈焰,如星河欲燃。
她缓缓启唇: “妾愿。” 三字出口,天地似为之一静。
突如其来的尖叫划破寂然,周贵人惊恐挣扎,竟是她腕间的青蛇反卷其颈,死死缠绕!她惊惧挣扎,步步后退。
阴陶见状立即跪呼:“天罚显灵!周氏施蛊害贤,天地共怒!”
一时间群臣哗然,有人跪求天恩,有人目光闪避。
混乱之中,刘肇走向邓绥,屈身亲扶。他掌心覆住她腕间的青紫,指腹轻轻一扣,力道温柔却坚定。
“今夜子时。”他低声,在她耳畔呢喃,“来清凉殿。”
他转身离去,一缕黑发从耳后垂落,随风拂过邓绥鼻尖,带着龙涎香与宫雨后的清新,那是帝王气息里极少见的温柔。
邓绥站在暴风的正中央,脚下水光微动,铜匜在少年手中微微旋转,底部星图与天外晴空再度重叠。
这一刻,整个宣室殿都安静了下来,仿佛历史也屏住呼吸,为这个女子与这个帝王的命运转折,留下一页将被反复书写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