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中,一脚踏空。
祁杳猛地坐起,动作幅度过大,悬浮在空中的魂体不受控制地弹起来,在莲海边缘摇摇欲坠。
还好,有股力量在他将坠未坠之际,及时牵住了他。
将他从魔气缭绕的莲海边缘硬生生扯了回来。
祁杳尽力稳住身形,发觉自己额上已密密麻麻布满了冷汗。
魂魄居然也会出汗?
下一刻,他发现手腕、脚腕上,多了几圈细细的明亮丝线,长长地延伸到脚下,直至远处——
祁杳顺着它们看过去,尽头是个格外熟悉的身影,几乎刻入骨血,令他眩晕一瞬。
黑衣黑发,静静地盘坐在一片莲叶上,背对着他。
沉默而可靠。
那一瞬,祁杳心头仿佛被重重撞了一下,几乎脱口而出一声:“师尊——”
却又在声音冲出喉头前,猛然意识到自己认错了。
那不是师尊。
只是一位萍水相逢的陌生器灵。
师尊已经……不在了。
感应到他的异动,那身影微微一动,随即回头抬眸。
一双淡色的眸子,如同两枚冷玉琉璃,在这昏暗的地底熠熠生辉。
他起身,足尖轻点,凌空而起。
黑袍鼓动间,丝丝缕缕的藕线自袖口滑出,宛若轻盈无声的引线,缠过万千莲叶,如蜻蜓点水般乘风而来。
“前辈……”
祁杳眼前一晃,鼻尖拂过一缕冰凉的清香,对方已近在咫尺。
“闭目,凝神。”折莲抬手,指尖点在祁杳额心。
语气平稳,不容拒绝。
指尖落下的一瞬,有微光顺势渗入识海,温凉如水,带来久违的安宁。
灵魂仿佛被一只手温柔地翻动,祁杳安静地闭着眼,任由折莲探查。
自从那日确认师尊的死讯,祁杳便整整昏迷了七天七夜。
折莲见惯生死,从未妄想逆天改命,更无意强留一个陌生人的残魂。
可谁曾想,这个气若游丝、魂体透明得几乎要消散的小修士,却倔强地硬撑着不消散。
第三日,魂体竟慢慢重新凝实,甚至在他的莲花里乱动,大有随时醒来的架势。
折莲便多看了一眼。
他不懂——
明明万念俱灰,已然决心赴死,追随先师而去。
他到底在执着什么?
是怨恨?是愤怒?是未竟的誓言?
还是某种更深的、不肯说出口的牵念?
折莲沉默片刻,终于出手,护住了这缕执拗至极的魂息。
那一刻,他忽然生出一种陌生的冲动。
想知道这个小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我是不是,快消失了?”
祁杳似乎察觉到对方纷杂的心绪,迟疑地询问道。
魂体在莲心轻轻晃了一下,却并未像之前一样,随着主人情绪波动而变得透明。
“不会。”
折莲语气平稳,指尖轻轻收回。
“你睡了七天,魂魄已经稳定,我的红莲结界内无生人活气,不受魔物滋扰,反倒比寄魂外物,更加稳妥。”
“——若无意外,暂时无虞。”
祁杳怔了怔:“那……是您救了我对吗?”
随即,他低头,尽力掩去落寞的神色:
“多谢前辈,可我落得如今这般地步,实在无以为报……”
话未说完,便被折莲打断:“并非。”
祁杳呼吸微滞,下意识地抬眸望向对方。
“是你自己觉得,还不能死,”折莲语气很淡,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实,“我不过顺势而为,替你留下了这口气。”
万万没想到还能绝处逢生,祁杳心中却并无多少欣喜。
他本以为自己早就什么都不剩了,原来还有这么多的执念与遗恨,令他的生命之火继续燃烧着。
他是不能死,但也没想好怎么活。
如果余生都要在折莲的结界里苟延残喘,日日与自己未竟的执念作伴。
又和死去,有何不同?
“对,我不甘心。”祁杳握紧了拳头,某种极为复杂的情绪,如同烈火般,从他的瞳孔里烧起来。
“虽然我已经和死了没什么两样——但我不甘心欺世盗名之辈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就算是下地狱,我也要拉着他一起。”
折莲听完,良久未开口。
莲海静得出奇,仿佛也在屏息聆听。
祁杳并不知道,自己尚且虚弱的魂体,内部究竟燃烧着怎样的东西。
强烈到连折莲深埋地底的本体,都不由自主地跟着共鸣。
——绝地反击,宁折不弯.
——不畏死,只畏不能斩断世间不平。
轻笑一声,折莲重新审视面前的少年。
他开始……有些欣赏这个人类了。
“可你太弱了。”
祁杳先是被这个寒冰初融般的笑晃得愣了片刻,接着敛了神色,垂下眼,像是认真斟酌着什么。
过了片刻,他低声开口:“我知道我很弱。”
“没了肉身,碰不到法器符咒,无法化用灵力——此处也没那么多灵力给我用,”他一一数着自己的短处,神情却意外冷静,“莫说报仇,我连着魔渊都出不去。”
“可我不会缩在您的结界里,连一只低等魔物都奈何不了。”
祁杳望着折莲波澜不惊的浅瞳,那里清晰地映出他决绝而笃定的面容。
“我想试试用神识之力,从最弱的那种开始,一点一点练。”
“只要能杀掉一只,就能杀第二只,只要不彻底消散,回到您的结界里,魂魄就能靠自己重聚。”
“迟早有一天,我会带着高级魔物的魔核,把它炼制成神魂的铠甲,回到地上,把我失去的,一一讨回来。”
折莲静静听着,目光如寒潭微澜。
他从未听过哪个魂体,哪怕是一缕残魂,会如此清醒地谋划如何在地狱中步步攀爬。
即便是这样微渺的希望,这样注定艰难到几乎不可能成功的方式。
下一刻,莲叶微动,铺出一条通往水下的路。
“刺翅魔鱼,潭中最低级的魔物。”
折莲拂袖,数条莲茎蠕动起,驱赶着一条表皮坚硬、遍生尖刺的狰狞黑鱼,来到莲叶圈出的水域。
他长指轻拢,撤去其中限制魔物活动的灵气。
“何时准备好,便试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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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海深处,不知日月,时光悄然飞逝。
“前辈!”
耳边传来少年脆生生的清亮声线,充满了无法抑制的兴奋。
折莲稳居高处的一片莲叶,闭目打坐,闻言缓缓睁眼。
祁杳站在下方,身影依旧单薄,却肉眼可见凝实不少。
他双手合为喇叭状,仰头朝他喊话,眉眼灵动,写满藏不住的热忱和雀跃。
虽然总习惯摆出一副老成稳重的模样,终究还是个少年。
从生死边缘捡回一条命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困缚他的枯槁死气悄然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祁杳本性深处那鲜亮的朝气,和不服输的锋芒。
那条用作历练的刺翅鱼,正半死不活,被一根莲茎吊在一旁。
它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鳞片剥落,表皮翻卷,原本是锋利杀器的鱼鳍破破烂烂地垂着,魔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
反观祁杳,也好不到哪里去,腹部被贯穿一处,右手也脱力地垂着,显然受伤不轻。
虽说魂体修复速度快了不少,这些伤口依然触目惊心。
可他站得笔直,眼神比任何时候都明亮。
他做到了。
这几日,莲海中大大小小的动静不断,全都来自祁杳和魔鱼的搏斗。
第一次,他连鱼尾都没摸着,就被尖刺击穿魂体,狼狈逃回莲心,身影几乎透明得要散了。
第二次,他终于凝聚出微弱的神识之力,能操纵折下的莲叶莲茎,激起潭中一片涟漪。兴致勃勃地布置陷阱,不慎被反卷的鱼尾拍入血潭,醒来时,魂体只剩可怜兮兮的半边。
第三次,他已经能用神识力削下魔鱼的小块鳞甲,并开始试着分辨魔鱼的游动习性,蹲守在莲叶阴影下,凝聚神识力,等待最合适的那一击——
第四次、第五次……
一次比一次伤得更重,一次比一次靠近成功。
祁杳不知道折莲有没有在看。
但他每一次跌跌撞撞地爬回来、魂体残破得快要散尽时,莲心始终柔软地绽开着,像是有人提前为他留出了一小块安稳的净土。
他静静地待在莲心,残破的魂体蜷成一团,养精蓄锐,等待神魂重聚。
寂静莲海间,只剩他忍耐痛楚的沉重呼吸。
他曾在恍惚间睁眼,似乎见高处莲叶上那道熟悉的背影微微动了动,又像只是风吹起的衣袂。
就像这样,整整十几日,不曾松懈一刻。
红莲下的潭水,是他无数次落败的炼狱。
而他从未试图逃离。
此刻,望着高处负手而立的男人,祁杳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了。
区区一条低级魔鱼,他还差得很远。
这种场景太过熟悉,因为他曾无数次像这样仰望过另一个人。
虽然很少得到回应,但并不妨碍他一次次试图证明自己的高昂热情,像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孔雀,执拗地展示自己尚未丰满的羽毛。
祁杳一直都在避免回想这些画面,如今却难免有些触景生情。
就在这时,眼前的亮光将他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一把薄如蝉翼的小短匕,悬在他面前。
祁杳伸手握住,发现它正是战利品刺翅鱼的魔核熔铸而成的,通体带着净化后的温润光泽。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做得很好。”
折莲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罕见地不吝夸赞之语。
“若我是你,不一定能这么快掌握神识力的运用。”
只是短短两句,却像拨开胸口积压的阴翳,铺出一道暖光。
祁杳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明明只是一句很普通的夸奖。
手里的短匕微微颤动,几息间变了好几种纹样。
云纹、水纹,还有和眼前红莲如出一辙的莲纹。
祁杳有些困惑,抬眼望去,撞上折莲微垂的目光。
不动声色,却无比专注,似乎正在认真观察自己的神色。
不会吧?
前辈这是……在哄他?
就因为他刚刚显露出了一点伤心的情绪?
祁杳有些不好意思,见折莲手指轻点,还要变幻,他连忙把手合成喇叭状,大声道:
“莲纹最好看!”
“谢谢前辈!我很喜欢!”
折莲居高临下,轻轻颔首。
他没说话,祁杳却隐隐觉得——
他是记住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