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训练”的难度也水涨船高。

    从一条魔鱼,到整个鱼群,再到更棘手的魔蛇、尸妖,以及血潭周边各种奇形怪状到谁都叫不出名字的魔物——

    全都是祁杳日夜苦战、反复推演的对象。

    但还是太慢了。

    祁杳想。

    在他看来,无论是魔物还是妖物,全都由前辈捉来,困在一方潭水中,专门划出一片区域供他慢慢研究战术、不断试错。

    更重要的是,每一场战斗都能任意试错,每一次遇险都能随时后撤。

    身后,就是温软安稳的莲心之地,随时可以逃回去。

    安全又舒适。

    是退路,更是他潜意识里一个软弱的借口。

    如果能离开这里,他面对的必将是百倍、千倍于如今的敌人和绝境。

    生死一念,没有人会心慈手软,没有地方能容他喘一口气。

    他的未来,注定杀机四伏,无路可退。

    能做的,唯有以必胜之志,迎必死之战。

    于是,他在心中默默设下一条铁律——

    在斩尽全部敌人前,回到莲心疗伤的机会,只有三次。

    现在,他已经用掉最后一次了。

    祁杳深吸一口气,攀着莲叶借力。

    接着,一个翻身,如离弦之箭般俯冲而下。

    神识力如无形的网,瞬间展开,朝潭中那对一雄一雌的变异魔蛇罩去。

    ……

    嘶鸣震耳,血水翻涌。

    潭中嘈杂的搏斗声不知响了多久,体型稍小的雄蛇已经翻了肚皮,尸身被激荡的水波推得越来越远。

    雌蛇失偶发狂,猩红的四只眼珠瞎了两只,全都滴着血,怨毒地盯着祁杳。

    蛇尾舞出残影,毒液横飞,每一击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辣。

    祁杳自己也不知道身上到底受了多少伤,连疼痛都无暇顾及。

    他的全部心神,都用于来回闪避,并在魔蛇攻击间隙凝起神识力反击。

    体力缓缓见底,出击的动作也时有滞涩。

    他却倔强地不肯退出潭水一步。

    一人一魔殊死缠斗,僵持间,变故陡生。

    他的腰被什么缠住了!

    祁杳心中大惊,拼命挣扎起来。

    腰间的力量却不容分说,猛然收紧,将他向后一拉。

    哗啦——

    水花四溅。

    祁杳整个人被拖出潭面,浑身湿透,大口大口喘着气。

    定睛一看,缠在腰间的不是别的,而是一截雪白的细线,晶莹透亮,正是之前见过一面的藕丝。

    潭中,雌蛇发出绝望嘶叫,张口扑来。

    殊不知,就在它的后方,万千莲叶紧跟着破水而出。

    灵光交缠,瞬息之间将魔蛇绞碎,连骨也不留。

    祁杳讪讪抬眼,果然看到立在红莲边缘的玄色身影。

    正是折莲。

    他低眉而望,眼底寒光寸寸结霜——

    “你若求死,走出莲海便是,何必脏了我的地界。”

    看到祁杳狼狈的脸,和依然倔强的眼神,折莲顿了顿。

    接着,他袖中藕丝一紧,将祁杳高高吊起。

    “怎么,不服气?”

    “好。”

    ”那就滚回去,把你自己拼得像个人样。”

    他眼神幽冷,字句落得极缓,却重若千钧。

    “我今日就在这里,等你——”

    “等你喘过这口气,回来跟我,好好辩一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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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个时辰后,祁杳醒来,磨磨蹭蹭地离开莲心,一步步靠近那道始终立在原地的玄衣身影。

    他深知,像折莲这种平日冷淡又内敛的人,涵养极深,性格沉稳,再加上实力强大,根本不会轻易动怒。

    然而,一旦发起火来,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受得起的。

    以往的经验告诉他,此时此刻,赶紧温言服软,滑跪认错,发誓痛改前非,才是正确做法,说不定能从宽处理。

    祁杳头低得几乎埋进裤腰,眼睛盯着依旧紧紧缠在腰间的藕线。

    踌躇半晌,认错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他根本不认为自己有错。

    ——如果不是前辈强行出手,他再坚持一会,肯定能拿下魔蛇的。

    早已感知到他的到来,折莲转身,目光淡淡扫过来。

    见他魂体重新凝实,黑衣器灵面上的阴云好歹散了些许。

    下一刻,又被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引得冷哼一声。

    忽然,他倾身而来,衣袂飞扬。

    快、准、狠。

    对准祁杳方才未受过伤的左肩,他重重推来一掌。

    毫不留情。

    祁杳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左肩如遭千斤重击,整个人登时倒飞出去。

    天旋地转,视野快速倒退,耳边呼啸的风里,传来一道淡漠的声音。

    “活着很难,找死就容易多了。”

    魂体本就轻盈,不过几息间,便直直飞出了红莲结界,朝着魔渊的嶙峋地面疾速坠落。

    莲香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腥臭的魔气。

    空中,魔物们一拥而上,抢着要吃到第一口鲜美的魂魄。

    眼看无处着力,祁杳心念电转,神识力化为风刃,朝背后一甩。

    借着这股反震力,他勉强止住了坠势,试图回头看一眼折莲。

    这一眼,让他的心瞬间凉透。

    他已身在结界之外。

    这意味着,魔渊中所有的魔物……随时会蜂拥而至。

    他低头一看,腰间的藕线,早已被主人悄然收回。

    惊诧,恐惧,以及这似曾相识的坠落场面,瞬间盖过了他的理智。

    一只生满肉瘤的怪鸟扑面而来,腐臭味呛得他睁不开眼。

    “滚开!”

    祁杳狠狠甩出一道神识,抽得腐肉鸟踉跄后撤。

    可也因此,加快了他下坠的速度。

    只靠神识力托举,完全不够,落地前他便会力竭。

    怎么办,怎么办……

    祁杳呼吸急促,心如擂鼓,四肢发麻,不受控制地抽搐。

    有了!

    下一刻,他骤然暴起——

    神识如电,精准勾住方才打飞的腐肉鸟,用力一扯!

    那鸟怪叫一声,被迫和祁杳一起做了个空中转体。

    双方瞬间交换位置。

    一击得手,祁杳立刻马上撤回神识力,对准方才就锁定的另一只三头巨虫,纵身一跃。

    身形如鬼魅,接连避开三张生满密密麻麻锯齿牙的巨口,祁杳抬手,十指如爪,凝聚神识力。

    左右开弓,又快又准地捣向那三对漆黑的复眼。

    三头虫吃痛,疯了般挣扎起来,三对软翅癫狂地扇动,如一座小山般撞向前方的石头山。

    祁杳不闪不避,眼睁睁看着那坚不可摧的石山越来越近——

    轰隆!

    撞击的刹那,三头虫包被着坚硬外壳的头全都和山头变成了一蓬灰。

    血肉夹着碎石,劈里啪啦地砸回地上。

    三头虫变成了无头虫。

    而祁杳作为魂体,毫发无伤。

    多亏近来的高强度训练,剧烈的颠簸中,祁杳很快从虫身上爬起来。

    他在血肉模糊的断处摸索片刻,神识力拽出一根手臂粗细的浅色软柱。

    这种虫,他杀过幼年版,眼睛和头胸衔接处是弱点。

    然而,断头后,仍会自动攻击,除非破坏胸节里的这跟东西。

    祁杳一把握紧那软柱,神识一振,猛地向上一抽。

    原本横冲直撞的虫身竟乖乖平静下来,软翅还在尽职尽责地扇动,载着背上略显渺小的魂体,平稳地滑行。

    差一点,还差一点……

    祁杳伏低身体,紧贴虫背,神识快要将软柱扯断,拼尽全力催动着方向。

    只见那尸身化作座驾,撞开、碾过沿途无数魔物,活生生撕出一条血路。

    前方,正是血潭。

    扑通——!

    他果断弃虫而跃,飞身凌空,笔直跃入几丈之外的血潭深处。

    ——血潭内,除了特定的几种魔物,其他魔物靠近,便会化作血水。

    而这些魔物大多高防低攻,都是他无数次对战过的。

    比起在外面当活靶子,他宁愿来水下会会这些老朋友们。

    然而,真正泡进这红得浓郁到发黑的血水里,祁杳才知道,为什么这些魔物长相各不相同,却统统生着城墙一样的厚皮了。

    痛!痛!痛!

    魂体好似被千把刀一起凌迟着,又像被剥去皮,细细浇上浓盐水。

    祁杳总算知道,痛到极致,是什么概念。

    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样的强烈刺激,痛便会和极冷极热的错觉交织,半边身子在冰窟,半边身子在油锅。

    直到迟钝的意识再次响应。

    才会意识到,这原来是痛。

    怎么会这么痛!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神魂震荡,却忽然发觉,自己的魂体依然凝实。

    原来,这血水并不会对魂体造成多大伤害,只是痛得格外恐怖。

    近乎酷刑。

    他忍着抽搐望向四周,那些魔物似乎嗅到了他身上同类惨死后残留的气息,全都龟缩在暗处,提心吊胆地观察着。

    哪怕神识力加持,此刻也嫌太慢。

    祁杳哪里还有什么体面,手脚并用,狗刨着朝那散发熟悉微光的潭心游去——

    他宁愿被折莲吊起来打,保证乖乖不动,还要夸折莲打得好,保证响亮又诚恳。

    谁要在这鬼地方泡着啊!

    痛得他要入魔了!

    终于,在祁杳神志几近溃散之际,一片碧绿突兀地映入眼帘。

    在满目几近凝滞的血色之中,竟显得格外亲切。

    祁杳痛哭流涕,见到亲人一般,手脚都缠了上去。

    死死扒着它,终于翻出血水。

    泾渭分明的分界线静静横在脚边。

    光看那风平浪静的样子,完全想不到原来这么恐怖。

    痛感尚有余韵,祁杳死鱼似的趴在莲叶上,眼见脚尖还踩在结界边缘,下意识地一缩脚。

    像是怕那令人魂飞魄散的血水会再伸手把他拖回去。

    那感觉,这辈子,他绝对不想体验第二次。

    “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是折莲。

    祁杳含糊咕哝一声。

    下一瞬,一缕带着冷香的袍袖落下,微凉的气息拂过额前。

    对方似是以为他受了伤,才会趴着一动不动,便俯身探查,指尖点向他额心。

    祁杳全身无力,只能顺着那力道被翻过来。

    他硬撑最后一点力气,抬手,动作缓慢又颤抖——

    然后,一把捂住了脸。

    说什么都不肯放下。

    折莲顿了顿,又握上他的手腕,正准备强硬地拉开。

    谁知指腹刚触上皮肤,便摸到一片微温热的湿意。

    “我没事。”

    声音有点抖,但明显不是哽咽。

    此刻的祁杳,只想躲进莲叶下面去。

    疼到掉眼泪?

    他有点丢不起这个人。

    折莲眉目低垂,看了片刻。

    随后双指一抬,撤去术法。

    半空中,被隐去形迹的藕线亮了亮。

    另一头,赫然好端端地绕着祁杳,牢牢系着那截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