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头拔出时,应滢没有感觉到痛。
暗青色的药液在血管中流淌,像一滴墨水坠入清水,迅速晕染开来。她盯着肘窝处微小的出血点,那里的皮肤泛起一小片暗青色,仿佛皮下藏着发光的藻类。
“需要十五分钟起效。”谈明泽将用过的注射器收进密封袋,动作熟练得像个职业医生,“你会先看到噪点,就像老式电视的雪花屏。”
废弃病房里弥漫着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应滢靠在斑驳的墙面上,感受着药物带来的微妙变化——视野边缘开始出现细小的闪烁点,像无数只萤火虫在视网膜上跳舞。这些光点最初是纯白的,渐渐染上淡淡的暗青色。
“2009年7月23日下午三点二十分。”谈明泽翻开一本烧焦边缘的笔记本,声音平静得可怕,“医院监控显示你进入实验楼,手里拿着这个。”他举起那个装着暗青色纽扣的证物袋,“这是我爸白大褂上的第三颗纽扣,正常情况下应该在他身上。”
应滢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噪点越来越密集,像一场微型暴风雪席卷她的视野。恍惚间,她看见年幼的自己奔跑在医院的走廊里,手中紧握着什么闪闪发亮的东西。
“我不知道...”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天的事我只记得片段...”
谈明泽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拇指重重按在那个月牙疤痕上:“那就好好回忆!我爸死了,而你只是‘暂时性记忆缺失’?太方便了不是吗?”
疼痛如电流般窜上手臂。应滢眼前突然闪过一个画面:昏暗的实验室里,谈医生的白大褂沾满暗青色液体,他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支破碎的试管...
“啊!”她猛地抽回手,撞翻了旁边的金属输液架。巨响在空荡的病房里回荡,惊起窗外一群乌鸦。
谈明泽的表情忽然变了。他后退一步,举起双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冷静...药物开始起作用了。”他的目光落在应滢的眼睛上,瞳孔微微扩大,“你的虹膜...在变色。”
墙上的破镜子里,应滢看见自己的眼睛正逐渐被暗青色侵蚀,如同两潭被污染的水。噪点现在充斥了整个视野,在现实与记忆之间筑起一道颤动的帷幕。她摸索着抓住窗台,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呼吸放慢。”谈明泽的声音忽远忽近,”记忆复苏时会伴随幻觉,但你必须分清哪些是真实的。”
窗外雨势渐小,云层缝隙透出惨白的天光。应滢的视线落在远处一栋玻璃幕墙建筑上——那是她工作十年的摄影工作室。这个巧合让她想起什么,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婚纱照...”她划开相册,找到昨天小林让她审核的那组照片,“这里有东西不对...”
谈明泽皱眉凑近。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张新娘特写,女孩站在哥特式教堂彩窗前,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灰度值225的区域...”应滢放大新娘右眼瞳孔,“这里有个异常反光点...不该存在的钛白色噪点。”
在正常人眼中,这不过是照片上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但在应滢被药物强化的视觉里,这个像素点闪烁着刺眼的钛白光泽,与她记忆中某个画面完美重合——
2009年夏天,谈医生实验室的监控摄像头指示灯,就是这种独特的钛白色。
“这不可能...”应滢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调出同一组婚纱照的其他图片。随着一张张照片翻过,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十七张照片里,有六张在不同位置出现了完全相同的钛白噪点。
谈明泽一把夺过手机,将照片导入专业修图软件。当他把那些噪点位置连成线后,两人的血液同时凝固——这些点构成了医院实验楼的平面图轮廓,而最亮的一个点,精确标记了谈医生当年实验室的位置。
“有人在通过照片发送信息。”谈明泽的声音绷紧如弦,“用只有你能识别的方式。”
应滢的头痛欲裂。药物现在完全起效了,记忆碎片如锋利的玻璃碴在脑海中翻搅。她突然想起昨天小林递给她那组婚纱照时反常的犹豫,还有工作室电脑上那个从未见过的图像处理软件...
“小林...”她猛地站起来,眩晕感却让她踉跄了一下,“她不可能知道这些...除非...”
谈明泽已经拨通了电话:“给我查‘视觉记忆’工作室所有员工的资料,重点是一个叫小林的助理。”他挂断后对应滢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微笑:“看来不止我一个人在找你。”
药效带来的高热开始席卷应滢全身。她扯开衣领散热,却摸到锁骨下方一个微小的凸起——那里有一个几乎不可见的疤痕,形状像个月牙,与手腕上的如出一辙。
“这是什么...”她惊恐地看向谈明泽,“我身上到底有多少这种标记?”
男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我爸的实验日志提到过,第三阶段需要皮下植入微型传感器。”他指了指自己的左锁骨位置,“就在这里,用来监测药物代谢。”
窗外突然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谈明泽迅速拉上窗帘,从背包里掏出一把车钥匙:”我们得走了。如果真有人在通过婚纱照追踪你,那你的工作室现在已经不安全了。”
应滢却站在原地没动。她的视线穿透噪点组成的帷幕,看见记忆深处那个被尘封的下午正逐渐清晰:2009年7月23日,她不是独自去的实验室...有人牵着她的手,那个人手腕上戴着一串暗青色的玻璃珠子...
”有个女人...”她抓住谈明泽的手臂,”那天有个女人和我在一起!”
谈明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却被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断。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但接听后传出的却是小林的声音:
“应姐,别相信谈明泽!”助理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父亲当年在你身上做的根本不是治疗实验,他们是——”
通话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奇怪的电子杂音。几秒钟后,一个经过变声处理的声音说道:“应小姐,想知道真相的话,单独来工作室。你有三十分钟。”
电话挂断了。应滢与谈明泽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冲向门口。雨又下了起来,冰冷的水滴打在脸上,却无法浇灭应滢体内药物带来的灼热。她的视野现在完全被暗青色占据,现实与记忆的界限彻底模糊。
---
“视觉记忆”工作室的玻璃门反常地敞开着。
应滢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剂气味扑面而来——是乙酸,暗房常用的停影液成分。谈明泽跟在她身后,手里握着一把瑞士军刀,刀刃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
工作室里一片狼藉。电脑屏幕全部被砸碎,样片散落一地,墙上客户照片被泼满了黑色墨水。最令人不安的是,所有黑白作品都被整齐地保留了下来,而彩色照片则无一幸免地被毁。
“有人对色彩很执着啊。”谈明泽弯腰捡起一块碎玻璃,上面沾着新鲜的指纹。
暗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红光。应滢深吸一口气推开门的瞬间,一个黑影猛地扑来!谈明泽迅速将她拉到身后,但那只是一只受惊的黑猫,它尖叫着从两人脚边窜过。
暗房里,安全灯将一切染成血红色。小林被绑在放大机旁的椅子上,嘴巴被胶带封住,脸上满是泪痕。看见应滢,她疯狂摇头,发出呜呜的警告声。
“别动!”谈明泽拦住想要上前的应滢,指了指小林椅子下方——一根几乎不可见的细线连接着椅腿和墙角的化学药品柜。
他小心地绕到小林身后,用刀割断绳索。女孩刚获得自由就撕掉胶带,抓住应滢的手臂:“快跑!他们要用你当活体地图!”
话音未落,工作室前门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谈明泽迅速关掉安全灯,暗房顿时陷入彻底的黑暗。在视觉消失的瞬间,应滢的其他感官被药物无限放大——她闻到小林身上残留的茉莉香水味,听到至少三个人分开行动的脚步声,甚至能感觉到空气中微弱的电流声,像是某种电子设备在运作。
“后门。”谈明泽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数到三。”
当脚步声逼近暗房门时,谈明泽猛地推开备用出口,三人跌跌撞撞冲进后巷。雨水立刻将他们浇透,但没人敢停下。转过两个街角后,他们躲进一家24小时自助洗衣店,湿透的衣服在温暖的空气中冒出蒸汽。
“说清楚。”应滢抓住小林的肩膀,“什么是‘活体地图’?”
小林颤抖着从内衣里掏出一个U盘:“这是他们让我植入工作室电脑的软件。每修一组照片,就会自动生成那种钛白噪点。”她看向谈明泽,眼中充满恐惧,”他们要找的是谈医生当年实验室里的东西...一种能让人看见特定颜色的生物制剂。”
洗衣机的轰鸣声中,谈明泽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棱镜’计划...我爸的私人研究。”
U盘里的文件证实了这一点。扫描文档显示,谈振业医生发现应滢的视网膜能天然识别一种特殊波长的光,这种特性与某种深海鱼类的视觉基因惊人相似。更令人震惊的是,他在应滢体内植入的不仅是传感器,还有一组经过基因编辑的细胞簇,这些细胞能产生特殊的蛋白质标记...
“就像活体二维码。”谈明泽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停在一张脑部扫描图上,“他们通过特定频率的光刺激,就能在你视觉皮层激活对应的记忆图像。”
应滢的胃部一阵绞痛。她终于明白那些婚纱照里的钛白噪点是什么——是有人用特定波长的光脉冲,试图激活她脑中关于实验室的记忆地图!
“谁在找这个?”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小林摇摇头:“我只见过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他让我每天汇报你看到的异常...”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收据,“但他接电话时提到过一个名字...莫比乌斯实验室。”
谈明泽猛地站起来,撞翻了一叠洗衣篮。他的表情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刀:“那是我爸死后成立的私人研究所...专门收购他的遗作。”他转向应滢,眼中闪烁着可怕的光芒,“十年前的事故后,他们一直在找你...因为你是唯一活着的载体。”
洗衣店的荧光灯突然闪烁起来。应滢视野中的噪点再次加剧,暗青色如潮水般涌来。在药物造成的幻觉中,她终于看清了那个被遗忘的关键画面:2009年夏天,牵着她的手走进实验室的女人,手腕上不仅戴着暗青色玻璃珠,还有莫比乌斯实验室的员工ID卡...
“我母亲...”应滢的声音支离破碎,“她参与了这件事?”
谈明泽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被洗衣店外的黑影吸引——三个穿黑色雨衣的男人正穿过马路,为首的戴着一副反光的金丝眼镜。
”走!”他拉起应滢和小林冲向后门。雨水拍打在脸上,像无数冰冷的针尖。转过一个街角后,谈明泽突然将应滢推进一栋公寓楼的门洞:“分开跑!他们的目标是你,我和小林引开他们!”
应滢想反对,但药物带来的高热已经让她视线模糊。她跌跌撞撞地爬上消防梯,在楼顶水箱后蜷缩起来。透过雨幕,她看见谈明泽和小林朝相反方向跑去,黑雨衣们果然分头追赶。金丝眼镜男人站在原地犹豫了几秒,最终选择了谈明泽的方向。
雨水顺着应滢的发梢滴落,混合着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液体。她颤抖着摸出手机,拨通了十年未联系的母亲号码。当熟悉的嗓音从听筒里传来时,应滢的质问却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在她被药物改造的视野里,手机屏幕上母亲的联系人头像,正诡异地泛着暗青色微光。
“妈...”她声音嘶哑,“2009年夏天,你带我去谈医生实验室做了什么?”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只有电流的杂音。最终,母亲的声音带着某种决绝的冷静:“我在救你的命。谈振业在你身上植入的东西...它能让人看见不应该存在的颜色。”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在刺目的白光中,应滢突然想起谈医生倒下的瞬间,他嘴唇蠕动着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求救,而是一个奇怪的词:“阈限”。
雨越下越大。应滢蜷缩在水箱后面,感受着药物在血管里奔流。她的视野现在完全被暗青色占据,连雨水都变成了漂浮在空中的发光丝线。远处传来警笛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但她已经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
在意识逐渐模糊的边缘,应滢看见自己的手臂上浮现出奇怪的纹路——那些不是血管,而是由无数细小光点组成的、精确的地图轮廓。地图中心闪烁着一个钛白色的光斑,正是谈医生实验室的位置。
她终于明白了婚纱照里那些噪点的真正含义。有人不是在寻找实验室,而是在通过她体内的活体地图,定位某种被藏起来的东西...
某种谈振业医生宁愿死也要保护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