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影双卷二 > 念破
    从忍饥挨饿到让大家吃饱穿暖,这条路别更走了很久,久到他瘦弱的肩逐渐变得宽阔起来。少年人的背影纵然仍是薄似纸片,弱不禁风,但他有即使被压弯腰也能淡然一笑的勇气。

    此话说来又长又短的……师父走后,他们一步也未曾踏足过师父的寝居。实在想极了,就轻手轻脚的摸进院子里,带着满怀心事在那株遮天蔽日的梧桐树下小坐片刻。这样的‘触景’程度就已然让他们伤怀万分,更何谈推开那扇相当于封存了他们童年的门扉。

    苦难当前,思甜如鸩毒,轻易收不了手,因此他们讳莫如深,连迈步也不敢。

    某天深夜,别更精疲力竭地哄好闹腾不安的小师妹,他守着不知事的孩童沉沉睡去,这才放心起身,点了灯打算回自己的院落。

    刚一出门,他就知道根本没有提灯的必要了——月华如洗,他仰头看着那轮圆满的月亮,不禁心生艳羡。

    青烟幂处,碧海飞金镜。

    别更心事重重地踩着月光,无心留意周身的环境,眼下忽然到了一处静谧得有些过分的地方,他心生奇怪,一抬头,“望远行”三字沉重地刻在牌匾上……他竟是走到了师父的故居。

    他想,师父你好狠心,我也是个孩子啊。

    他原地出神了半晌,索性由心所引,路过那株哑巴梧桐,大逆不道地推开一扇扇名为追思的门。

    别更觉得自己像是要疯了,他内心那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忽然崩盘,无边的痛苦蔓延开来,他几乎是愤恨起来了。他想,师父啊,你不是说修道艰辛吗,既然苦是无可避免的,又为何要先赏赐他们一场美梦?

    道别没有,嘱咐也不留,那场夏雨来得又急又猛,一方池水硬生生被激成了汹涌的海潮,搅得所有人不得安宁。

    雨走的时候,师父也走了,斜靠在廊柱下,安详静谧,也许是在赏雨,冷僵的手里还握着曾经最趁手的青玉盏。彼时他们一路嘻嘻哈哈地讨论早课要怎么糊弄过去,丝毫不知转过这段回廊,他们就再也做不了无知的孩童了。

    终于,这种疯狂的行径停下了,别更腿一软,重重跪在石板地上,骨头受击的冷脆声令人毛骨悚然。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屋内正襟危坐在书案前的人,那人风姿绰约,提笔写字时碎发滑落在脸侧,片刻后又被一双纤长的手拢至耳际。他哑声道:“……师父。”

    白衣仙人抬眸轻笑:“怎么,终于肯来用功了?”

    “师父,你不是死了吗。”

    “混账……”

    呵斥还未道完,别更就又咄咄逼人地追上:“你没死为什么不来见我们。为什么临走前一句话也不与我们交代。”

    “为什么狠心让我们一群孩子相依为命?我那年才十岁!”

    忽然间,别更注意到师父身后那面倾洒了月光的屏风,高山流水,白鹤云间,此方空远只他一人的影子逶迤其上,而他师父的影子不见其踪。

    眼睛酸涩更甚,他再抱怨不出那样“没死竟也不相见”的话来,只好将这些年的不易说了又说。

    “……我也没料到修为会突然压不住。”仙人扶额苦笑,将喋喋不休的苦水照单全收,只在末尾处作结:“所以这么多年你们没有一个人进我屋是吗?”

    “我给你们留了书信与银钱,就算你们再不成器也足够你们活到千八百岁——可你们竟然……”

    别更:“……”

    “一群蠢货,以前不知道尊师重道,现在人走了你们倒是整起了敬仰爱戴那一套……罢了,到底是我这个做师父的亏待你们。”

    “至于为何不找你们,我已飞升脱离此间,若再想回来,受的约束不比你们这些年吃的苦少,至少现在,我走不出这间屋舍。”

    “别更,师父愧对你们。”

    别更仍是怔愣着,直到仙人悠悠踱至跟前,将手放在他头上时他才回神:“谢师父赏赐!”

    仙人微微皱眉,直觉这声赏赐满是铜臭的味道。

    果不其然,别更看着满库房的钱匣银箱幸福地昏死了过去,昏之前还迷迷糊糊道:“有钱了……发财了……”

    仙人无语凝噎:“这具灵体天亮就会消散,起来,我传你剩下的本门术法。”

    别更闻言,头一歪,彻底死去。

    “起来,再装死我就往你身上扎傀线了——三,二……”

    别更利落地翻身跪下,抱拳道:“请师父赐教!”

    仙人:“……”

    许是近日又久违地路过了童年,别更忽然再度梦见此事,一睁眼便觉面容干涩紧绷,抬头一摸,才发觉自己竟泪淌满面。

    正兀自伤神,窗扇蓦地被掀起,别更吓得一骨碌坐起身来,枝梅没料到人居然已经醒了,当即面露尴尬,将已经伸进来的一条腿默默缩了回去,而后直愣愣地在原地顶着半开的窗板罚站。

    别更无名火起,怒道:“有正门不走翻什么窗?!跟谁学的?”

    枝梅抿唇,垂眼默不作声。

    “……”别更皱眉,心道这小师弟什么毛病,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他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怪物,训一句话还能给人吓哑了不成。

    他越想越觉得此事不成,尽管他这小师弟非是常人,不过个把月的功夫就亭亭长成,身量只比他矮了半头,长势急得好像后面有狗追着撵似的……但这样闷着不说话,万一闷出事来可怎么办。

    起初别更和枝梅住一间房,想着这样也好照料对方,熟料这长势忒没养孩子的乐趣,而且对方疑似猴精转世,他举手投足做点什么,对方眼珠子黏他身上,有样学样。生活起居他没有意去教,现在竟也活成了个人样,下雨知道打伞,刮风知道关窗,饿了知道吃饭,饱了知道散步,冷了知道加衣,热了知道解扣。

    至于学业,师妹他们大晚上不睡觉看话本,这孩子有点儿东西,看字典经书,心法术法,一切能啃的全部如狼似虎地吞噬殆尽。直到别更发现这孩子眼窝子黑得像抹了锅灰,终于起了疑心。他天天好吃好喝伺候着,还是给人喂得面黄肌瘦的,他受不了这种打击,于是在深夜悍然出击,逮住了在隔壁学得如痴如醉的枝梅。

    从此别更无时无刻不在怀疑人生,心道,别卷了师弟,大师兄的位子我拱手相让还不行吗,至于这么拼吗……

    思及此,再大的无名火也被泼灭了,他悲凉道:“算了,爱翻就翻吧,就当锻炼身体了。”

    枝梅抿唇,小心合上窗,从正门走了进来。两人刚一对上眼,他就好像被烫到般移开了视线,呼吸颤了几颤,他索性一撩衣摆,对着别更就是结结实实的一跪。

    别更:“……”

    气氛凝滞,别更下意识摸了摸衣领,发觉自己喘不上气儿并不是因为穿反了衣服,而是因为对方这莫名其妙的一跪。

    “什么情况,解释一下?”别更问。

    枝梅抬眼,那双永远深沉的眼睛忽然腾起些许挣扎,他犹疑道:“大师兄,我……”

    别更忽然抬手制止了对方的话语,点点头,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行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不是你爹。”

    枝梅:“……”

    别更挑眉:“真不是。”

    枝梅沉默半晌,撩起自己的发尾看了看,觉得大师兄似乎误会了什么,他不知该从何辩起,于是只好转变话题道出此行目的:“大师兄,我已入道,请准我学剑。”

    别更:“……”

    祖师爷,你给我干哪来了,这还是修真界吗?

    别更踉跄着滚到窗边,掀开窗户,确认了自己仍在自己的狗窝里,没死但也没飞升,这才放下心来。

    这一道惊天霹雳属实把别更劈得外焦里嫩,恍惚间,别更想:师父,我们要振兴门楣了,小师弟百日宴还没摆就已经入道,这不是天之骄子是什么?!

    等等,剑?

    不是孩子,咱家都是傀修啊,你说你要学什么?

    别更心里想着,便也问了出来:“剑?我们满门走的皆是术法一途,大道万千,分支无数,咱们门派属其中傀术一脉,上下尽是傀修,师门谱翻烂了你也找不出一个修旁道的来。”

    “枝梅,你告诉我,你因什么入道,又为什么要学剑。”

    枝梅垂头,纤长的睫羽几度开合,喉咙好似灌了铅一般,他开不了口。

    他知道大师兄不喜自己的声音,在更蒙昧时,他便觉察出来了,于是他敛声,他沉默,他永远不能长篇大论。

    但也有更深的原因。自他意识完整的那天,他便不停的做梦,在那片黑暗凄凉的梦境里,他是一把断剑,透过破旧的红布,他朦胧地感觉到周围的肃杀与诡谲。彼时他刚开智不久,不解其意,随着时间拉长,他越来越知事,渐渐地就开始抵触那片荒芜之地。

    他无数次在心里默念,我不是剑,我是枝梅,二师兄说我是大师兄院里的梅花枝所幻化,我不能是一把剑。

    直到那一晚他梦见,红布被剥落,他被人握在手里,天旋地转间,他还未及看清那人的容貌,便被插进了温热的血肉中。

    他感受到了骨骼的阻拦,但他寒光凛凛,他所向披靡,他由人带着不容迟疑地披荆斩棘,洞穿了那人的胸膛,终结了象征生命的心跳。

    血液竟是这样热的吗。

    他在这片炙热里融化。

    他惊恐,他想逃离那片浓厚的血色,于是他恐惧睡眠,害怕深夜。

    但不行,冥冥之中,他好像与剑有着斩不断的缘似的,纵使主观意识想要敬而远之,也依然忍不住想要靠近。

    白皙的手自赤红的发丝里穿出,枝梅束好了马尾,他想,既然摆脱不了,索性就追上去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