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的帝都,细雨绵绵。随着乡试落幕,各地举人陆续抵京,为即将到来的会试做准备,城中热闹非凡,处处洋溢着紧张而又期待的氛围。
三更时分,更夫老李行至东城一条偏僻小巷时,忽然听见微弱的呻吟声。他提着灯笼循声而去,微弱的灯光照出一滩暗红的血迹,一个身着举人服饰的年轻男子仰面倒在血泊中,胸口一个血窟窿还在缓缓渗血。老李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张着嘴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片刻后,小巷子里传来男人撕心裂肺的喊叫:“死人啦!!死人啦——”
次日卯时的朝会上,皇帝沈明堂“一怒之下”将龙案上的朱笔扔下金阶:“给朕查!!!”
沈明堂的一声令下,礼部的祠部郎中陈乙和与吏部员外郎江鸣岐纷纷被二部侍郎派遣来负责此案,当他们二人赶来刑部时,三法司和昨日当值的监门卫人员与金吾卫人员也已经到了刑部。
萧凌恒看见任久言站在刑部尸房门口,愣了一下,随后上前嗤笑一声:“昨夜你也当值?”
任久言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萧凌恒:“又是冲咱俩来的呗?”
任久言低着声音:“慎言。”
就在此刻,刑部主事严仞谰掀开布帘:“各位大人久候,请进。”
众人进入尸房内,尸体赤裸地躺在验尸台上,胸口一道剑伤干净利落,正中心脏。伤口边缘整齐,没有多余的刺痕或拖拽痕迹,显然是一剑毙命。死者面容安详,甚至没有挣扎的迹象,衣物整齐叠放在旁,除了胸口那个致命的伤口,全身上下再无其他异常。
严仞谰皱眉沉声道:“死者张权威,年二十一,海州举人,来京赴考。身上没有搏斗痕迹,钱财也未丢失。”
萧凌恒一挑眉:“真是奇了,谁会毫无目的的杀人?”
任久言翻看着现场记录:“死者死在东城的古桥街的一个暗巷里,那条巷子极其偏僻,若非有人相约,几乎没有人会到那里。”
严仞谰:“熟人作案?”
萧凌恒:“凶手手法干净利落,显然是用剑高手,如此果练的手法,整个帝都恐怕也没几个人。只是如此高手,杀一个未入仕的举人是为何?”
陈乙和:“莫不是是有人买凶杀人?此人为海州乡试位列第五,怕不是有人觉得他挡路?”
任久言:“大人也说了,他在海州也才是第五而已,若真要杀,何不杀榜首?”
萧凌恒:“会不会是仇杀?”
严仞谰:“得查。”
话音刚落,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始终沉默的楚世安。论及暗线探查,刑部终究不及天督府手段老辣。
楚世安感受到众人视线,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只是微微颔首:“三日内,给诸位答复。”
萧凌恒忽然凑近楚世安,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楚大人近日...可还顺心?”
楚世安眉头微蹙,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问候:“与往常无异。”
“对了,”萧凌恒话锋一转,“听说尸体是更夫发现的?”
这跳跃的话题让在场众人都愣了一下。
严仞谰点头确认:“三更时分。”
“这就怪了,”萧凌恒挑眉,“方才任大人不是说那条巷子极为偏僻,若非有人相约不会去吗?”
“更夫称是听到呻吟声才过去的。”严仞谰解释道。
任久言突然插话:“当时人还活着?”
“根据尸检,死亡时间就在三更左右。”严仞谰摇头,“无法确定发现时是否还有气息。”
任久言轻哼一声:“倒是会钻空子的…”
萧凌恒拍拍手:“这样,楚大人负责查死者背景,包括他在海州的关系网。严大人再审更夫。礼部、吏部两位大人调阅死者考卷和履历。”
他看向任久言,“我与任大人去打探一下,这帝都之中,到底谁能使出这么快的剑。”
众人纷纷应下,各自离去。殓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那具冰冷的尸体静静躺着,胸口那道剑伤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出了刑部大门,萧羽杉快走两步拦在楚世安面前:“楚大人,关于这案子还有些细节想请教,不知可否赏光去西市茶楼一叙?”
两人来到一家热闹的茶楼。一楼大厅摆着二十来张方桌,正中央是说书人的台子,此刻正说到精彩处,引来阵阵喝彩。萧羽杉要了间二楼的雅座,虽隔着栏杆,楼下的说书声仍清晰可闻。
“萧大人今日究竟想说什么?”楚世安落座后直截了当地问。
萧羽杉不急不慢地斟了杯茶推过去:“不急,先润润嗓子。”
奇怪的是,向来独来独往的楚世安竟也不催促。他端起茶盏,发现与萧羽杉对坐竟莫名感到几分轻松。楼下说书人正讲到精彩的段落,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反倒衬得这雅间里格外安宁。
二人皆沉默,耳边听的清楚一楼说书人所讲的故事,这说的是一个魔教护法与名门少侠相斗时互生情愫,最后宁可自毁声名也要远走天涯的故事。
萧羽杉听完故事后轻笑:“虽是故事,但世人总爱把‘不可能’的感情编得荡气回肠…”
楚世安闻言一怔,低头抿了口茶,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楚大人觉得,”萧羽杉忽然正色,“若现实中真有这般情形,是该成全呢,还是劝他们回头?”
楚世安缓缓抬眸,目光如炬。他听出了弦外之音,却只是沉默。
萧羽杉索性直言:“楚大人在顾虑什么?”
“萧大人此话何意?”
“不必防备。”萧羽杉指尖轻点桌面,“我今日是受人之托。”
楚世安瞳孔微缩:“他...都告诉你了?”
“我只是不明白,”萧羽杉倾身向前,“大人这般人物,为何宁将命运交予他人,也不肯为自己争一次?”
楚世安望向窗外熙攘人群:“有些事...争不得…”
他声音低沉,“且不论我的身份,单是流言蜚语就足以毁他清誉。我这般刀口舔血之人不怕千夫所指,可他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何必为我沾一身腥?”
萧羽杉:“楚大人心中所虑,我岂会不知?你惧误他前程,恐累他清名。但你可曾想过,若他当真在意这些世俗虚名,又怎会倾心于你?那些坊间闲言,不过过耳秋风。倒是这世间真心如白璧易碎,似朝露易逝。若因畏首畏尾而错失,才是真正的抱憾终身。”
楚世安眼神一黯,“我这种从泥潭里爬出来的蛆虫,生来就活在阴沟里,见不得光的。我无父无母,烂命一条,说不定哪天就横死街头。可他是尚书府精心栽培的芝兰玉树,有父母牵挂,有锦绣前程。我怎能自私地把他拽进这滩浑水?”
萧羽杉对“泥潭里的蛆虫”这句话莫名火大,任久言曾经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他就不明白了,这俩人的脑子里是进水了吗?如此自折自辱,简直荒谬!
但他萧羽杉今日是来替人办事的,他不能发火……
他强压制住怒火:“你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可你身上确有他无法抗拒的魅力。你身处那样的位置,却能坚守本心,这份心性,比许多名门子弟都强。他喜欢你,就是因为看到了你最真实、坚韧的一面。你的身份和出身不该是你退缩的理由,反而证明了他的眼光独到。”
楚世安轻轻苦笑一声:“你觉得季尚书会同意?”
萧羽杉耸耸肩:“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楚世安:“明知是南墙,何必要拉着彼此撞得头破血流?”
萧羽杉:“撞过了才知这墙是否就真的那么坚不可摧。如果连尝试都不敢,那这墙就永远立在那了。”
楼下说书人惊堂木一拍,正说到主人公冲破世俗桎梏。楚世安望着茶汤中自己的倒影,忽然觉得那堵横亘多年的心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
楚世安:“可…太多事情本就是没结果的,反抗也是无果,枷锁挣脱不开,污物也摆脱不掉。”
萧羽杉:“若你们并肩而立,何愁前路艰难?他尚书府的荫庇能挡明枪暗箭,你天督府的权势可护他周全。两情相悦却畏首畏尾,才是真懦夫。只要同心,何愁闯不出生路?”
楚世安:“我——”
“你可知他提起你时是何神情?”萧羽杉打断道,
“那双眼睛里的眷恋藏都藏不住。为你夜不能寐,为你食不知味,这样赤诚的心意,你当真忍心辜负?”
他倾身向前,“楚世安,你们明明两情相悦,何必互相折磨?人生能有几个真心人?别让怯懦成了毕生遗憾。”
“可——”
“你以为他真正顾虑的是什么?他怕的不是自己的名声受损。”
萧羽杉直视楚世安的眼睛,字字清晰道:“他怕的是你的身份!怕陛下疑你结党营私,怕你因他获罪!他明明自己都难过得要死,却还在为你百般考量。你们俩倒是一个德行,都为对方想得周全。”
“他与郡主的婚约既定,木已成舟...我以什么身份去拦?又拿什么去拦?”
“这个楚大人无需顾虑,季公子自有打算。你可知季公子为了退婚,连染了花柳病这等污名都敢往身上揽?他连尚书府的颜面都能置之不顾,又岂会在意那些闲言碎语?”
楚世安没有在讲话,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萧羽杉见状轻声说道:“楚大人若想喝茶,那便趁早,勿要等茶凉了。”
楼下说书人正说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满堂喝彩声浪阵阵传来。楚世安忽然想起季太平那晚说的那句“胆小鬼”。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熙攘的人群,眼神却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那个总是对他笑得肆无忌惮的尚书公子。
还有一点是连萧羽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他曾经那样排斥、那样鄙视的“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如今他却劝说的如此自然,甚至在他看到楚世安退缩、逃避的时候竟不自觉的怒火中烧。他未曾发觉自己的这番变化,所以他不曾想过这变化的缘由。
萧羽杉扯开话题:“张权威的案子,楚大人怎么看?”
楚世安被萧羽杉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谈话方式搅合的乱糟糟的,他揉了揉太阳穴:“……等消息吧,无论是动机、杀人手法,还是作案条件,都需要我们一一梳理。”
“这次楚大人不会——”
“这次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我也奇怪,为何偏偏是我与任大人同时当值这日发生的命案呢?”
楚世安抬眸看了萧羽杉一眼,随即低声说:“萧大人慎言。”
萧羽杉随即笑得灿烂:“这不是想着劳烦楚大人能给带句话吗?”
楚世安微微蹙眉:“话我就不带了,但我可以给你提个醒。”
萧羽杉饶有兴致:“楚大人请讲。”
“此人定是该死之人。”
二人目光相接,流转的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们都心知肚明,萧羽杉想让楚世安给沈明堂带的话就是:我已看破此局出自你手,是敲打我也好,是利用我也罢,我虽不解其意,但我终归知道是你。
而萧羽杉也听懂了楚世安的这句“提醒”:陛下行事自有分寸,纵有谋算,亦不会伤及无辜,这局棋虽迷雾重重,却非阴诡之道。
话无需言明,点到为止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