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第二日,任久言与萧凌恒前往东市的品剑阁查询关于凶手的线索。品剑阁乃帝都剑器集大成之所,不仅藏尽天下名剑,更录有当世剑客谱系与各类传世剑法。这座五层的阁楼地上四层地下一层,地下隐隐传来锻铁闷响,那里是铸剑池所在,终日炉火不熄。
二人踏入品剑阁的瞬间,凛冽的剑气便扑面而来。任久言仰头望去,整座阁楼呈环形构造,中央挑空的设计让人一眼就能望见穹顶。旋转楼梯蜿蜒而上,一层层环形展台悬空而建,宛若浮在空中的剑阵。一层大厅陈列着数十柄寒光凛凛的宝剑,虽非传世名器,却也锋芒毕露。抬头望去,二层环形廊道上摆着一圈木质滚轴,滚轴上堆满竹卷,墨香与铁锈味奇异地交融。三层剑冢明显更为考究,每一柄都挂在锦缎铺就的剑床上。最神秘的当属顶层,黑檀木门紧闭,连窗缝都封着玄铁皮,活像个密不透风的铁匣子。而地下时断时续的发出金石相击声。
“这地方...”萧凌恒眯眼打量着盘旋而上的楼梯,“倒像个巨大的剑鞘。”
就在二人驻足环视之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踏着无声的步子走来。他脸上堆叠着岁月刻下的皱纹,却掩不住眼中精光:“二位贵客莅临,是为寻剑谱,还是赏名器?”
任久言执礼甚恭,微微欠身:“劳先生垂询,晚辈想请教当世剑道大家的情况。”
老者目光在任久言身上打了个转,笑意更深:“这位大人瞧着不似习武之人,何以突然问起这个?”
萧凌恒自然地接过话头:“正因他根基尚浅,才更要寻个明师。既要求师,自然要挑顶尖的。”
“原来如此。”老者捋须点头,“名录可以查阅,不过老朽多嘴一句——”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任久言,“剑道讲究缘法,再强的师父,若与弟子不合缘,也是徒劳。”
任久言郑重拱手:“先生教诲,晚辈谨记。只是我既已决心习剑,总要先见识这剑道巅峰的风采。”
老者含笑侧身,:“那是自然,二位跟我来。”
二人随老者踏上旋转木梯,来到二层环形廊道。只见一圈檀木滚轴架上整整齐齐码着数百卷竹简,老者行至一面檀木滚轴前,拂袖指向堆叠如山的册录:“此乃《天下剑客录》,但凡在江湖上留过名号的,皆载于此。”
任久言望着那架滚轴上密密麻麻放着至少五十余册的名录,眉头微蹙,他们只需查近期在帝都的剑客,这般浩如烟海的卷帙要查到何时?萧凌恒也不由深吸一口气。
老者将二人神色尽收眼底,眼睛里漾起意味深长的笑:“习剑之道,首重修心。寻师访友的耐心,尚不及日后练剑所需的万分之一。”
他轻抚竹简上积年的尘灰,“既然二位诚心求教,不妨亲自翻阅体悟。”
待老者脚步声远去,任久言与萧凌恒对视一眼,默契地各自取过一卷名册翻看。竹简嗒嗒作响间,二人心中仍在思索,沈明堂设此局,究竟意欲何为?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萧凌恒忽然放下竹简:“久言,你可曾想过,凶手为何偏要用剑?”
任久言抬头:“不过是凶手恰好擅剑罢了。”
萧凌恒:“大褚百般兵刃,以枪为冠,倘若凶手善用枪倒也正常。而若要平常,那便该用匕首,毕竟匕首谁都会用。哪怕不想惹人注目那便该用毒,更为神不知鬼不觉,并且还可以制造时间差有不在场证明。可他偏偏选择用剑……”
任久言眸光一凝。确实,剑既非大褚最推崇的兵器,又不似匕首那般常见,更做不到下毒的不留痕迹。如此想来,确实蹊跷。
“倒像是...”萧凌恒若有所思。
“故意留下线索,引我们来查。”任久言接上他的话,声音沉了下来,“或许…他的目的就是想让我们来这里…”
他们二人这次还真是说对了,沈明堂就是这么打算的,上一次是生死之际的舍生相救,而这一次便是紧密相处的长久相伴。当然了,皇帝的想法可不会是这么简单这么好猜的。这只能说是其中一个目的,但绝不止这一个目的。
二人在品剑阁一待就是一整天。萧凌恒腹中早已饥肠辘辘,可经历上次刺杀后,他哪敢让任久言独自留在这等地方?只得强撑着陪在一旁。偏偏任久言自幼养成习惯,可以整日不饮不食仍精神奕奕。
眼见日影西斜,萧凌恒饿得眼前发花,肚子更是咕噜作响。他偷瞄任久言专注的侧脸,那人正凝神翻阅名册,丝毫没注意到他的窘态。萧凌恒暗自叹气,只得继续硬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空瘪的胃部,认命似的继续低头看着那些冒着金星的名录。
又不知过了多久,任久言的手指突然停在竹简某处,头也不抬道:“找到了,第十位,天督府督主左延朝。”
萧凌恒强撑着发虚的脚步凑近,低头看了眼:“楚大人应该也在册,再往后翻翻。”
果然,往后几行便看到“楚世安”三字,位列第十二。萧凌恒想起昨日的谈话,更倾向于相信楚世安,反倒对左延朝起了疑心:“再看看还有哪些剑客目前在京。”
翻完整册再无收获,任久言正要取下一卷,抬头却见萧凌恒脸色发白,眼神飘忽。他皱眉:“你不舒服?”
萧凌恒别开视线,声音发虚:“…有些饿了…”
任久言这才惊觉已至子时。他放下竹简,语气里带了几分不解:“饿了为何不说?”
“我以为...”萧凌恒抿了抿嘴唇,“…你不饿。”
“那也该去用膳。”
“我…”萧凌恒垂眸,声音更低了:“…不敢留你一人…”
任久言呼吸一滞。他看见萧凌恒额角渗出的虚汗,和微微发颤的手指,这人竟饿成这样还硬撑着陪他查案。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合上竹简:“走吧,去填饱肚子。”
东市的夜色比西市清冷许多,街道上行人寥寥,只有零星几家食肆还亮着灯火。
“就这家吧。”任久言指向转角处一家挂着“陈记面馆”幌子的小店。铺面不大,门口蒸笼冒着热气,在夜里格外诱人。
萧凌恒脚步虚浮地跟着进了店。老板娘见来了客人,忙不迭擦净一张方桌:“二位客官用点什么?”
“两碗阳春面,一份酱瓜条。”任久言说完,瞥了眼萧凌恒惨白的脸色,又补了句:“再来一碟酱牛肉。”
萧凌恒忙着接话:“再来一壶热酒。”
任久言:“你伤还没好,不宜饮酒。”
他又转头对老板娘说:“麻烦上一壶热茶吧。”
萧凌恒没有再倔犟,他虚弱地趴在桌上,下巴抵着手臂,他实在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现在倘若来几个刺客,绝对能宰了他俩。而任久言的目光落在门外空荡的街道上,东市不比西市繁华,这个时辰大多店铺都已打烊,只剩下几盏孤零零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
很快,两碗热腾腾的面上桌。萧凌恒迫不及待地挑起一筷子,却被热气烫得直吸气。任久言看不下去,想要阻拦却还是没有讲话。小店角落里,烛火将二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坐得笔直,一个歪歪斜斜,却莫名透着几分和谐。萧凌恒狼吞虎咽地吃完面,又灌下半壶热茶,脸色总算恢复了些血色。
“舒服多了。”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忽然压低声音:“左延朝的事...”
“左督主是陛下的心腹之臣,陛下潜龙之时便相伴在侧的。”任久言放下筷子,沉声道:“虽同属天督府,但左大人与楚大人截然不同。楚世安是因职责所在不得不避嫌,而听闻左督主天性孤僻,素来独来独往神出鬼没,若真是他所为,恐怕难以接近。”
萧凌恒笑着点头,夹了块酱牛肉放进任久言碗里:“多吃点肉。”
任久言盯着那块牛肉看了半晌,他其实不爱吃肉,而且大晚上的也不容易消化,可他最终仍是没有拒绝。
东市的夜静悄悄的,只有面馆里偶尔传出碗筷碰撞的轻响,店内油灯忽明忽暗,映得二人神色一筹莫展,他们尚不知晓,此刻左延朝其实并不在帝都,而真正的“凶手”,正掌握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向府的书房内烛火幽幽,品剑阁的那名老者与向子成对坐下棋,二人皆沉默对弈,始终无人言语。只有棋子落盘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黑白子厮杀至中盘,向子成叹了一口气:“哎,输了。”他两手一摊,往后一靠。
老者笑而不语,不慌不忙地收拾着棋子。
向子成:“老唐,那两个小子还在你那?”
唐阁老:“嗯,年轻啊。”
向子成:“是啊,牙还没长齐呢。”
唐阁老轻轻一笑:“那也不至于,我倒觉得他们定能做到陛下想要的。”
向子成:“何出此言?”
唐阁老:“直觉。”
向子成嗤笑一声:“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若是真把这事做成了,倒也是可以载入史册了。”
唐阁老笑而不语,半晌才道:“若萧家那小子真开口要——”
“给。”向子成斩钉截铁打断。
唐阁老低声一笑:“恩威并施啊。”
任久言与萧凌恒二人一连在品剑阁泡了好几日,第三日辰时,两人皆一脸疲惫,发冠歪斜,两双从前会勾人的眼睛如今下方双双顶着四团乌青。是的,这两人干正经事的时候都是不要命的,他们这几日连府邸都没回,吃住都在阁中,硬是将名录翻了个底朝天。
任久言揉着太阳穴总结:“天督府左指挥使楚世安第十二,督主左延朝第十,十六卫将军武忝锋第七,太尉向子成第五,车骑大将军年逍第二...”
萧凌恒嗤笑一声,指着竹简:“瞧瞧,合着世间叫得上名号的差不多全被陛下网罗来了。”
他指尖点了点最上方,“花老阁主都过世两年了,这名录上还记着他位列第一。”
“走吧,该查的都查了。”任久言起身整理衣袍。
萧凌恒快步跟上,顺手搭上任久言肩膀:“任大人,咱们这般形影不离数日,你家五殿下该作何感想?”
任久言脚步不停:“陛下旨意查案,五殿下自当——”
“他就不吃味?”萧凌恒突然凑近打断,热气拂过任久言耳畔。
任久言闻言脚步一顿,喉头微动,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下。他本想说清自己与沈清珏的关系,却在抬眸对上萧凌恒专注的目光时,突然失了声音。
何必解释?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怔住了。曾几何时,他竟开始在意萧凌恒对于自己清白的看法?更可怕的是,他清楚地感觉到胸腔里那股陌生的悸动,像初春破土的嫩芽,稍不留神就会疯长。任久言垂下眼睫,强迫自己稍稍清醒,他深知有些界限,跨过去便是万劫不复。他与沈清珏的牵绊,他与萧凌恒的...他不敢深想。
“久言怕了?”萧凌恒察觉到他的异样,得逞的笑着。
“走吧。”任久言声音比往常更冷,像是在警告自己。
他抬步的动作近乎仓促,仿佛这样就能压下心头那点不该有的波澜。可萧凌恒的那句“不放心留你一人”,却像一滴墨,悄无声息地晕染在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