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值房里,几人又凑到了一起,将关于这个案子自己查到的那部分互通有无。可会试在即,礼部祠部郎中与吏部员外郎二人以要事缠身为由缺席了此次会晤。
楚世安率先开口:“张权威此前从未踏足帝都,在城中结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据查,他在海州时也是兄友成群,没听说与人发生过什么不可化解的矛盾。”
任久言拿出事先整理好的人员名单:“这三日我与萧大人尽数寻到了帝都之中的用剑高手,这是名单。”
楚世安接过名单微微蹙眉,神情沉重,闭口不言。
萧凌恒见状开口询问:“怎么了?可有不妥?”
楚世安:“首先,督主此刻并不在帝都,他在半月前就受秘旨去了阜州。其次,车骑大将军向来听调不听宣,陛下也允准,所以他与此事应该也无干系。最后…”
他顿了顿:“我知我不是凶手,所以就只有……”
除了这三人之外,那就只剩下了武忝锋与向子成二人。武忝锋是任久言和萧凌恒的顶级上司,而向子成又是三公之首…哪一个都不是他们能轻易动得了的。
任久言:“其实真凶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可以成为凶手。”
他抬眼看向二人,“更重要的是,陛下属意谁成为凶手。”
在这密闭的值房里,三人难得卸下伪装。他们三个也都不约而同的没有再藏着掖着,全都单刀直入坦言直说。
萧凌恒会意地接话:“若陛下尚无定夺,我们就得献上个合情合理的''''凶手''''。”
他顿了顿,嘴角微扬,“若陛下心中已有人选... 那咱们就需要猜测那人是谁,再''''找出''''证据便是。”
楚世安:“你们觉得陛下的目的是借刀杀人还是另有目的?”
任久言:“暂时还猜不出,但倘若陛下此番真是有针对目标的话,那线索绝不止这些,陛下定会让咱们察觉。”
萧凌恒若有所思道:“礼部与吏部那边的调查结果,或许才是关键所在。”
话音刚落,一名礼部小吏匆匆入内,递上一封火漆密函:“三位大人,这是我家大人命小的送来的,关于张权威海州一案的查证结果。”
任久言接过信笺,指尖在封口处顿了顿,转而递给楚世安。
楚世安展开细读,眉头越皱越紧:“…原来如此…”
萧凌恒一把夺过信纸,只见上面赫然记载着张权威乡试成绩系冒名顶替所得。
“难怪陛下...”任久言眸光一凛。
“科场舞弊。”萧凌恒冷笑一声,将信纸拍在案上,“这可真是块烫手的炭啊。”
烛火摇曳间,三人沉默对视,此刻他们终于明白,这局棋的真正用意何在。
是了,沈明堂的真正意图就在于此。历朝科举,考生提前投靠朝中重臣成为“门生”,而权贵们为培植党羽,利用职务之便和朝中关系网在科场徇私舞弊,这早已是朝野皆知的秘密。但此事牵连甚广,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各部主事,几乎无人能独善其身。更棘手的是,连沈清安与沈清珏两位皇子都曾暗中运作,这一点任久言与萧凌恒心知肚明。
但既然沈明堂动了清洗这个不良风气的念头,那铁定会将几人逼上梁山。如今借张权威之死掀起这场风波就是要将二人逼至绝境。那死去的举人,正是太师谷天涯的门生。谷天涯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动他一人,便是撼动半个朝堂。这哪里是在查凶案?分明是要他们亲手撕开科举舞弊这个脓疮,哪怕会溅自己一身血。
可事已至此,他们早已深陷局中,想要全身而退已无可能。既然皇帝执意要彻查此案,即便要得罪满朝权贵,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毕竟,谁又敢违逆圣意?眼下他们要思考的问题,是如何在不动摇朝堂根基的前提下,将这场风波妥善平息。既要给皇帝一个满意的交代,又不能真把满朝文武的老底都掀出来,这简直比走钢丝还难。
萧凌恒揉着隐隐作痛的伤口,苦笑道:“既要给出陛下想要的结果,又要给百官留些体面,这差事可真是...”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任久言盯着案卷沉默不语。他何尝不明白其中利害?若真按章程严查,牵扯出的何止一两个官员?可若是敷衍了事,又如何向皇帝交代?
“说到底,”萧凌恒突然正色道,“我们得找出一个既能彰显陛下整顿科场的决心,又不至于让朝堂伤筋动骨的法子。”
任久言抬眸看他:“你有主意了?”
“暂时没有。”萧凌恒摊手,“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实在不行...就找个够分量又不会引起大动荡的替罪羊。”
任久言不置可否。他知道萧凌恒说得轻巧,实际操作起来却要万分谨慎。既要让皇帝满意,又要让百官无话可说,这其中的分寸,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既要面子,又要里子,这谈何容易?
三人从刑部出来时已是未时末,萧凌恒大步流星走在前面,任久言与楚世安简短道别后快步追上:“你要去哪?”
“去会会咱们的太尉大人。”萧凌恒头也不回,“不是位列第五么?”
任久言蹙眉:“你伤势未愈,现在去切磋能学到什么?”
“初次交手重在观察招式。”萧凌恒脚步不停,“摸清剑路再钻研,事半功倍。”
任久言下意识要阻拦,话到嘴边却蓦地哽住。他以什么立场阻拦?又为何要阻拦?最终只是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什么。
走出十余步,萧凌恒忽然回头,看着定在原地的任久言,男人逆着夕阳笑得张扬:“任大人一起?横竖接下来日子不会好过,不如趁现在偷个闲?”
任久言脚步微顿。理智在脑中尖叫着警告他别去,可双腿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般继续向前。这具不听话的躯壳,正背叛着他引以为傲的理智。
二人来到向府时,天色已近黄昏。府门前的侍卫见是萧凌恒与任久言,竟直接放行,显然向子成早有吩咐。两人穿过回廊,远远便见向子成在庭院里擦拭一柄长剑。
见二人到来,向子成头也不抬:“老夫没空陪小娃娃玩耍,回去吧。”
萧凌恒抱拳行礼:“向大人,晚辈此来是为讨教剑法。”
“讨教?”向子成嗤笑一声,随手挽了个剑花,“就凭你这三脚猫功夫?”
“听闻向大人当年一剑破七骑的威名,晚辈一直想亲眼见识。”
向子成手上动作一顿,眯眼打量二人:“想偷师?”
“不敢。”萧凌恒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只是晚辈近日研习剑谱,对''''惊鸿式''''颇有疑惑。放眼朝中,唯有向大人精通此招。”
向子成瞥了眼竹简,轻哼道:“惊鸿式讲究身随意动,你根基太浅,学了也是白学。”
“正因如此,才需高人指点。”
紧接着,他又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还是说...向大人怕被晚辈看破剑招精髓?”
“激我?”向子成佯怒拍案,眼中却闪过一丝笑意,“既如此,老夫就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庭院中央,二人持剑相对。
萧凌恒率先出手,剑尖直取向子成咽喉。向子成不慌不忙,手腕一翻,剑身横拍,将萧凌恒的剑荡开几寸。
“太慢。”向子成话音未落,剑锋已贴着萧凌恒的剑身滑下,直削他握剑的手指。萧凌恒急忙撤步,剑柄在掌心一转,以剑格卡住对方攻势。
任久言眯起眼睛,向子成将手中的剑用的举重若轻,剑锋始终离萧凌恒皮肤半寸,分明是收着力道。
萧凌恒突然变招,剑走偏锋斜挑向子成左肋。向子成竟不躲闪,剑尖在青石板上一点,整个人借力腾空,衣袂翻飞间长剑自上而下劈落。萧凌恒仓促横剑格挡,被这一剑震得虎口发麻。
向子成突然剑势一变,长剑如惊鸿掠影,在空中划出七道残影。萧凌恒连退七步,第七步时,他后背已抵上院中老槐树。向子成剑尖在萧凌恒喉前半寸骤然停住,冷笑道:“惊鸿七现,你连一招都接不住。”
萧凌恒却突然笑了:“多谢向大人演示。”
他剑锋突然上挑,竟是模仿着方才向子成的招式,虽然形似而神非,却也逼得向子成撤剑回防。
好小子!”向子成眼中精光一闪,剑势陡然加快。两柄长剑在空中交错,火花四溅,
“接招!”
这一次向子成起手便是“惊鸿式”的起势,剑尖轻颤如鸿羽掠水。萧凌恒不敢大意,稳守门户。
“看好了!”向子成突然变招,长剑如游龙般划过一道弧线,正是“惊鸿式”的精髓,萧凌恒急忙以剑格挡,却仍被震退三步。
任久言在旁观战,只见向子成剑势看似大开大合,实则每一招都留了几分余地。那柄长剑在他手中宛若活物,时而如惊鸿掠影,时而似游龙戏水。萧凌恒虽处下风,却始终紧盯对方剑路,不时以巧劲化解杀招。
几招过后,向子成突然收剑而立:“够了。”
他看向气喘吁吁的萧凌恒,“惊鸿式重意不重形,你太执着于招式,反倒落了下乘。”
萧凌恒抹了把额头的汗,抱拳道:“谢向大人指点。”
向子成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二人:“今日之事,老夫就当没发生过。”说罢转身入内,背影竟透着几分轻松。
暮色中,任久言扶住摇摇欲坠的萧凌恒,发现他后背的伤口又渗出血来。萧凌恒却浑不在意,低声道:“就是他,他的剑路...与死者伤口吻合。”
任久言微微颔首。这场“切磋”,他们终究达到了目的。不过他们二人同时也知晓,凶手到底是谁根本不重要,否则向子成也不会这么坦诚地亮出剑式,萧凌恒此番只是单纯好奇,一是好奇凶手到底是谁,二是好奇这位列第五的剑客究竟多厉害。
二人分别后,任久言来到了沈清珏府中。沈清珏正与乔烟辰在书房议事。案几上摆满了写有官职名称的木牌,显然是在安排今年科举的门生去向。
“久言,终于舍得露面了?”沈清珏见任久言来了,他头也不抬,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任久言恭敬行礼:“殿下恕罪,这几日既要查案,又要兼顾监门卫公务,实在分身乏术。”
乔烟辰适时插话解围,缓解气氛:“殿下,任兄确实辛苦,您看这几日他都瘦了一圈。”
他指了指案上的木牌,“任兄来得正好,帮我们看看这些门生该如何安置。”
任久言扫了一眼那些木牌,深吸一口气:“殿下,我此来正是为此事。今年科举...还请殿下暂缓安排门生。”
沈清珏闻言缓缓抬头:“什么意思?”
“陛下对此事...态度不同以往。”任久言斟酌着用词,“张权威一案,就是警示。”
书房内一时寂静。
沈清珏眯起眼睛:“你把话说清楚。”
任久言:“陛下此番真正要打击的,正是科举舞弊一事。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咱们万不可顶风作案引火烧身。既然陛下要清洗,那必然需要一个出头鸟,以此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而这个人是太师、是丞相,是谁都可以,唯独皇子是绝对不行的。但倘若您与二殿下其中有一人在此刻真的成为众矢之的,那到时候,陛下是袒护还是严查?若是袒护,那便瓦解了陛下的谋划,失了君心。若是严查……”
没错,沈明堂安排任久言与萧凌恒查办此案,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就是他要借二人之口,向自己的两个儿子传递一道不容置疑的警告:往日种种,朕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次科考,你们二人绝不可伸手。
未尽之言如利剑悬顶,任久言与萧凌恒心知肚明,他们不仅要查明案情,更要成为天子手中的戒尺,狠狠敲在两位皇子越界的指尖上。这层深意,在张权威的海州档案发往帝都时便已昭然若揭,那举人背后站着的是太师,即便是三师沈明堂都要开刀,而沈清珏与沈清安,又何尝没有在科场安插过自己人?
帝王心术,从来都是这般环环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