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帝都,街边巷角的合欢花次第绽放。日头高悬,暖烘烘地照着,直教人浑身发软,只想寻处阴凉打个盹儿。
任久言破天荒的登门拜访萧凌恒的府邸,到的时候那人在后院练剑。任久言没声儿地往廊下一站,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萧凌恒挥剑。剑锋划破空气,发出“嗖嗖”的声响。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凌恒腾空飞转时,眼角余光瞥见了廊下正站着一人,身体一晃,险些失衡栽下去。
萧凌恒收了剑,喘着粗气问:“久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任久言踱到近前:“这剑谱你是哪儿寻来的?”
“昨儿去品剑阁讨来的。”萧凌恒用袖子抹了把汗,“反正早跟那老爷子说了你要学剑,就顺嘴提了你的名字。”
任久言无奈地摇头,话锋一转:“我今日前来是想问你,科举舞弊的事情你有何打算?”
萧凌恒走到石桌边,给自己倒了碗凉茶:“我先前不是说了?找个替罪羊开刀,杀鸡儆猴呗。”
任久言跟着坐下:“但这事儿你我不能沾手,咱们在科举这件事情上毕竟不是当差的,倘若硬插进去,更是众矢之的。”
“我当然明白。”萧凌恒咕嘟灌了口茶,“关键是谁出头合适?”
“谁出头谁倒霉,只要有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立马就会被朝臣针对。”任久言气定神闲的说着。
萧凌恒眼睛一亮:“看你的神情,有主意了?”
任久言:“一人之言太过薄弱,所以我们需要幽幽众口,得让满京城的人都议论起来才行。”
萧凌恒没接话,只挑眉看着他,等着下文。
“像你说的,我们先挑选一个在科举舞弊中确实有一定行为,但职位不是特别高、背景也不是特别深厚的官员作为这个‘鸡’,比如一些在地方主持科举事务的中层官员,他们与朝堂上的核心势力有一定关联,但又不是关键人物。这样既能起到警示作用,又不会直接触动高层利益。”
任久言顿了一顿继续说:“然后再在朝堂之外,通过一些文人墨客、清流之士等,在民间或文士圈子里逐渐传播对科举舞弊现象的不满和批评声音,营造一种要求整顿科举的舆论氛围。让百官感受到外界的压力,但因不是直接由任何朝臣发起的,所以他们也无话可说。”
萧凌恒接话:“届时文士不满讨伐声四起,接下来就是陛下的戏了,陛下一定会震怒,明相关官员调查是否真的有徇私舞弊一事,而这个官员正好是穆天池。”
任久言:“没错,如此一来,此事便决不会官官相护不了了之。”
“但他……”萧凌恒微微皱眉:“我怕他没分寸,陛下只是想清洗舞弊,你我都清楚,这事儿可不经查,谁的屁股是干净的?倘若真的被他一个个全挖出来了,那这朝堂上也就没几个人了。更何况届时各路官员必定闻风丧胆人人自危,如此……”
任久言颔首,给了一个认可的眼神,继续说道:“所以我们一定得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就是绝不可动摇朝之根本,我们得告诉他在处理官员时,不可过于强硬和严苛。可以给其一个机会,让他主动自首或承认错误,然后从轻发落,比如只是降职或罚俸,并对外宣称是因为其主动配合调查,态度良好才予以从轻处理。这样既达到了敲山震虎的目的,又让其他官员看到只要主动配合,还有回旋余地,不会人人自危。”
萧凌恒闻言笑了,他一把揽过任久言的肩膀:“任大人果真事无巨细,神机妙算。”
任久言被人箍在怀里先是一愣,然后暗戳戳不自然的欲要挣脱。萧凌恒却丝毫没觉得有何不妥,横竖都是两个大男人,并且他自己都说了,他是不要脸的,更何况他本身就想要将任久言勾引过来,他的这个“策反”计划,可从来没有被他遗忘。
萧凌恒:“久言,六月份了,我们去踏青吧?”
踏青??这是什么节骨眼,这人居然想要去踏青?更何况他们二人终归是两个阵营的,且不说二人之前的流言,光是沈清珏那边,就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不必了,若无旁事,今日我就先——”任久言起身要走,话没说完便被萧凌恒打断。
“别呀,有事儿。”
任久言:“萧大人还有何事?”
萧凌恒:“踏青啊,我不是方才说了吗?你叫上乔烟辰,我顺便带个小狐狸精,咱俩再去寻季太平和楚世安。咱们一行人这么多,无妨的。”
任久言这才听明白,此次踏青的目的与“策反”和“离间”均无干系,主角其实是季世子和楚大人。
任久言:“季公子的意思?”
萧凌恒:“也算,也不算。目的是他的,主意是我的。”
任久言还是犹豫:“可——”
萧凌恒打断:“这个季节南山的风景最是好看,我们就去那。”
任久言叹了口气,是啊,他都快忘了,他萧凌恒什么时候管别人回答了什么?他向来都是通知,而非商议。但任久言也足够惯着萧凌恒,那人说去,他便也“推推拖拖”的去了。
六月初南山的风景确实好看,他们一行六人外加一个季府的马夫,七人共一辆马车三匹马,萧凌恒、乔烟辰、楚世安在前方并辔策马,马车内坐着任久言、花千岁和季太平。
这马车内和马车外聊的话题大相径庭,但却都莫名其妙的最终扯回同一个话题。
车外马蹄声嗒嗒,萧凌恒和乔烟辰聊得唾沫星子乱飞,从哪家馆子的酱牛肉最香,扯到上个月京郊闹的土匪。楚世安闷头骑马,偶尔应上一两句。
萧凌恒扯着缰绳晃悠:“诶,你们说这南山有没有野果子?”
乔烟辰:“要是有野果子,摘些来做蜜饯,可比城里买的新鲜。”
“说起蜜饯我还真知道有一家铺子,做的蜜饯那可以称得上是满帝都无出其右,就在季府前面那条街,叫什么…什么糖铺。”萧凌恒故意挠着头。
楚世安沉着声音接道:“满记糖铺。”
萧凌恒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精光:“啊对对对,瞧我这记性,就是满记糖铺!看来楚大人也挺爱吃蜜饯的?”
楚世安:“我…不爱吃甜食…也从没进过那家糖铺。”
萧凌恒:“那就是没少路过那条街,经常看见招牌呗?”
这乔烟辰当然听出来了,他这才明白今日这一出到底为哪般,他嗤笑一声:“楚大人,蜜饯好不好吃,总得尝尝才知道不是?”
萧凌恒回头冲着马车喊道:“季公子!你府前的那家蜜饯铺子确实好吃!多谢推荐!”
车厢帘子猛地掀开,季太平探出脑袋,正好撞上楚世安慌忙躲开的眼神。两人一个看着前方那人没出息的样子,一个盯着马鬃毛不敢抬头。楚世安的马突然不安地刨着蹄子,他攥着缰绳的手不自觉的摩挲着,余光却忍不住往季太平那边瞟。
萧凌恒瞅准时机,突然策马跑到马车另一边:“花小姐,楚大人说要请咱们吃糖炒栗子,就在满记糖铺隔壁!”
“当真?”花千岁扒着车窗凑过来,“那可得让楚大人带路——”
楚世安轻咳一声:“快…快走吧…”说完,便拉着缰绳往前赶去。
季太平气鼓鼓的将脑袋缩回马车,一脸不爽,花千岁看到这一幕自是明白了其中缘由,他瞧季太平这副模样,忍不住笑道:“世间万物讲究个平衡,有正就有反,有阴就有阳。”
季太平别过脸去没搭腔,仍旧沉浸在愤懑里,花千岁也不恼,继续道:“有时候啊,正反阴阳,不过是一念之间。”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季太平终于忍不住,“有本事跟那个榆木疙瘩说去!”
花千岁悠哉地摇着扇子:“说有什么用?得让他自己想明白。”
季太平猛地捶了下车壁:“我真搞不懂!这人怎么就这么死脑筋!非要跟自己过不去!”
这话许是戳到了任久言的痛处,也可能是他太有感触,许久未说话的他终于开口:“或许是那人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季太平:“有问题不说出来,那他长了张嘴是干嘛用的?憋在心里能憋出金子来啊?”
任久言声音又低了几分:“又或许…是那人觉得自己配不上呢?”
季太平气的声音都拔高了:“配不配得上也得我说了算!他觉得?他觉得好用吗?自轻自贱!自折自辱!简直愚不可及!!”
任久言抿了抿唇,不再作声。
花千岁见状笑得意味深长:“季公子既然这么能说会道,怎么不去当面说给那人听?他不接受,你就缠到他接受。他吃软你就哄,吃硬你就逼。这世上哪有拿不下的人?对症下药就是了。”
季太平侧目瞥了花千岁一眼:“你很会?”
花千岁笑的臭屁:“一般会吧。”
季太平半信半疑的凑近:“说说?”
花千岁突然坐直身子,戳了戳季太平的胳膊:“这还不简单!他楚世安不敢,那你就得让他觉得不踏出这一步更后悔!”
他眼睛一转,压低声音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如做个局。城北有处废弃的旧窑厂,荒得很,最适合演场英雄救美。”
季太平眼睛一眯,饶有兴致:“继续。”
花千岁收回扇子,在掌心敲了敲,“找几个信得过的,扮成混混在窑厂堵你。记住,得提前算好与楚世安‘偶遇’的时间,一定不能过早,他遇见的时候你一定得是在落难的边缘了才可以。等他到了你别忙着求救,先装作硬撑。”
他语气带着几分蛊惑:“等他冲出来救人,你就激他,跟他说:你若死了正好不会再与他纠缠让他纠结烦忧,如此不是更好?然后你就故作不让他救你,再把他往外推,男人最吃这套欲拒还迎,保准把他急得红了眼。”
一旁的任久言听的心里直打鼓,这场景怎么这么熟悉????
季太平眼中流露出赞许的目光:“妙啊,妙啊!”
“别急,还有呢。等他制住那些‘混混’,你就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宁愿被人戳脊梁骨,也不想再和他错过。”
花千岁挑眉,“然后你继续说:是不是要从一开始,就不该由着他躲?保管他当场乱了阵脚。”
见季太平愣神,花千岁凑得更近:“他若问起婚姻,你就盯着他眼睛,字字句句说:若有两心相悦的人,天大的阻碍你也敢跨过去。就怕有人连承认喜欢的胆子都没有,只敢躲在恭贺的话后头。最后再补上一句,楚大人当初贺得痛快,如今倒像个局外人。保准戳中他痛处。”
季太平:“你太会了。”
花千岁拍了拍季太平的手背:“他本来就喜欢你,一听这话肯定急。再加上保护欲一上来,说不定脑子一热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要是还犹豫,你就直接问他:他到底在怕什么?难不成你这份喜欢,就这么拿不出手?用激将法逼他直面自己的心!”
季太平听花千岁一席话,豁然开朗。可任久言听完这番话却渐渐闹心,当初暗巷里的场景全部历历在目,当初的情况与花千岁支的招丝毫不差,这让任久言非常尴尬。
任久言幽幽的开口说道:“我还是觉得…这招有点…不妥…”
花千岁:“有什么不妥的,横竖都是自己人,不会有危险的。”
任久言又陷入了沉默,他试图说服自己放宽心,不要那么别扭。对啊!本来当初那几个醉汉就是真的!又不是他自己在做局!有什么好别扭的!
任久言刚想到这里,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不必挂怀和羞耻时,花千岁又补了一句:“更何况本身楚世安就心悦季公子,这只是再让他直视自己的内心而已,又不是在勾引一个不相干的人或是用美人计策反敌对势力的人,无妨的。”
任久言:“……”
这下好了,任久言心里又开始七上八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