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茶楼里人声喧嚷,门外小贩的吆喝声与堂内说书人的醒木声混作一团,偶尔还能听见几声初夏的蝉鸣。店小二托着茶盘在桌椅间来回穿梭,额头上的汗珠都来不及擦。
靠窗那桌的茶客突然压低嗓子:“哎,听说了没?民窑街刘府今早被官兵围了,诶呦喂,那阵仗可真不小。”
邻座立即凑过来:“刘侍郎这回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听说他为了阻挠季尚书,竟在郡主和季家公子的婚事上动手脚。”
“他就为了想当尚书?”先前的茶客嗤笑一声,“这般明目张胆得罪皇室,保不齐是叫人当枪使了。”
另一人插嘴道:“要说刘侍郎也不至于这般糊涂,八成是替人背了黑锅。”
“要我说啊,”最先开口的茶客啜了口茶,“郡主本就不情愿这门亲事。季家公子那名声...换谁家姑娘愿意嫁?”
“莫非...”邻座突然压低声音,“是漱亲王府自导自演,就为退婚?”
对坐的人疑惑开口问:“那他好端端的指向刘侍郎是为什么呢?”
只见旁边那人神秘莫测的压低声音:“这刘大人可是皇子党羽,这里边啊,恐怕没那么简单。”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兄台的意思是…党争?哎呦,那这里头水可深了……”
与此同时,任久言步履匆匆地穿过城东宁安街,踏入沈清珏府邸时,整个院落静得出奇,他快步穿过回廊,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殿下。”任久言躬身行礼。
沈清珏手肘抵在案上,指节微微抵着太阳穴,并未抬头:“刘禹章的事,你怎么看?”
任久言垂眸思忖片刻:“此局来势蹊跷,殿下若贸然动作,恐中对方连环计。”
沈清珏嗤笑一声:“本王自会按兵不动,但你们得给我撕开缺口。”
一旁的乔烟辰接过话:“我已派人查过二殿下那边最近的动向,表面上看并无异样。”
任久言微微皱眉:“或许布局早在更早之前就已开始。科举经费一案时,季家公子就曾在我和萧大人面前流露过对这桩婚事的不满。”
乔烟辰挑眉:“你是说,这仍是萧羽杉的手笔?”
“只是猜测,尚无实证。”任久言摇头,“但能把皇室婚约搅成浑水,除了二殿下那边…旁人没这个胆子。”
沈清珏指节轻叩桌案,语气森冷:“萧羽杉也好,花千岁也罢,终究都是老二的人。本王这位好皇兄……呵!”
任久言上前一步:“我已命人进一步散播''''党争''''之说,只要让退婚一事与朝堂之争扯上关系,那被架在火上烤的就不止殿下一人。”
乔烟辰点头附和:“自殷亲王之事后,陛下最忌讳亲王与皇子过从甚密。这把火,够旺。”
沈清珏抬眼:“然后呢?”
任久言眼中精光一闪:“然后…我们该去见见漱亲王了。”
乔烟辰饶有兴趣:“任兄有何打算?”
“分析利弊,晓以利害。”任久言微微一笑,“王爷最忌讳卷入党争,我们便实话实说,刘禹章若真有心争尚书之位,大可凭政绩说话,何必用''''辱及皇室''''这等自毁前程的手段?这分明是有人想借王爷之手,除掉五殿下党羽。”
他顿了顿,继续道:“况且,此事已损及皇家颜面,陛下必会震怒。五殿下素来敬重王爷,实在不愿见王爷受人蒙蔽,平白卷入朝堂风波。”
乔烟辰:“可如此仍旧捞不出刘大人啊。”
任久言:“所以还有下一步,需要乔公子动用江南势力,买通文人执笔,让江南文士公开质问:‘若二皇子党羽真要构陷,怎会留下如此明显把柄?若五皇子幕僚策划,又何必牺牲刘禹章这枚棋子?此案或藏更大阴谋。’如此把水搅浑,转移对咱们两派的直接指责。”
他看了一眼沈清珏不满的眼神,继续说道:“然后再让另一队文人暗讽并公开质疑:‘漱亲王府遭辱,究竟是党争之祸,还是有人故意挑起皇室与朝臣矛盾?’表面为两方皇子党羽开脱,实则暗示另有黑手。”
乔烟辰轻拍桌案:“这么一来,水就彻底搅浑了!”
任久言点头:“正是。若只是党争,陛下未必会深究。但若涉及皇室颜面与君臣矛盾,陛下就不得不严查到底。”
沈清珏指尖轻敲桌面:“可若对方早有准备,我们该如何应对?”
任久言:“所以我们要让刘禹章认下这桩罪名。一来可以打乱对方的预判谋划,瓦解他们的对策部署,二来...”
他微微前倾身子,“要让陛下认为,我们这么做全是为了维护皇室尊严。”
沈清珏挑眉:“说下去。”
任久言继续道:“先前得知季公子不满婚约时,我曾想过借机帮他退婚以拉拢与季府的关系,为此接触过纯禧郡主几次。”
他顿了顿,“只是没想到二殿下那边动作更快。而现在,我会再派人联系郡主,就说这个计划能帮王府洗脱参与党争的污名。只需让她承认曾与我商议过退婚之事,毕竟季公子声名狼藉,我们完全可以解释成是为了保全王府声誉才出此下策。”
乔烟辰眉头微皱:“若按此计,刘侍郎就成了替王府办事的人。只是......”
任久言从容接道:“只是如此一来,我就彻底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成为了整件事情的谋划者和推动者,并且季府那边也会记恨上五殿下。不过无妨,只要将实情暗中透露给季尚书,他自会明白其中利害。有些事不便摆在明面上说,但私下里,大家心里都有数。”
沈清珏目光深沉:“那你呢?届时你该如何自处?”
任久言淡然一笑:“殿下放心,我此举终究是为了维护皇室颜面。陛下最多施以杖刑略作惩戒,不会真下重手。”
沈清珏与乔烟辰交换了个眼神,乔烟辰欲言又止:“可这杖刑......”
任久言颔首微笑:“无妨,对方本就是冲着刘大人和五殿下来的,只要把水搅浑,他们有力气也是无处使,如此,这局,就算破了。”
话音落地,乔烟辰和沈清珏二人眼神复杂的看着任久言,却谁都没有开口再说什么。
日落西山,西市酒肆二楼雅间内,萧凌恒面无表情地坐在窗边,沈清安与他对面而坐,为他斟满酒,
“凌恒,生辰吉乐。”
萧凌恒嘴角微微上扬,眼底却不见笑意:“多谢。”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将所有的情绪一并咽下。
自从萧家只剩萧凌恒一人,这日子便成了与他而言最刺心的提醒。
沈清安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今日——”
“今日天气不错。”萧凌恒突然打断,目光投向窗外熙攘的街市,“比去年这时候暖和些。”
“凌恒…在我面前无需伪装,”沈清安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苦...”
“不苦,我该庆幸我活下来了。”萧凌恒再次将酒一饮而尽。
雅间里一时寂静。
沈清安看着他紧握酒杯的手微微发抖,轻声道:“少喝些。”
萧凌恒将头靠在窗边没有回应,目光毫无焦点的滑向窗外,眼底一片虚无。
见萧凌恒没有接话,沈清安会意地转了话题:“…漱亲王那件事…最近已经闹的很大了。”
萧凌恒闻言,眼神聚焦却依然毫无精神,他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是么?”
他盯着杯里的酒液,“可我觉得还不够大。”
又是一室静默。
萧凌恒忽然轻笑一声:“清安你猜,他们会怎么应对?”
沈清安默不作声的深呼吸一口:“任大人或许…会去寻王爷…”
萧凌恒抬眸看着沈清安:“他一定会的,并且,他还会从漱亲王那边做文章,以此把咱们也拉下水。”
他语气极轻极轻,完全没有任何情绪。
沈清安看着眼前空洞的眼眸,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你很了解他。”
萧凌恒扯了扯嘴角:“是么?”
沈清安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轻叹道:“你...”
萧凌恒抬眼,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他举起酒杯,“来,清安,为我庆生,喝酒。”
窗外传来小贩的吆喝声,衬得室内越发安静。沈清安与他碰杯,看着他仰头饮酒时微微颤动的睫毛,终究没再说什么。
酒过三巡,萧凌恒的眼神渐渐涣散,他忽然低声道:“清安,你说...人为什么要过生辰?”
不等回答,他又自顾自地笑了:“算了,不说这些。”他撑着桌子站起身,“不早了,该回去了。”
沈清安看着他略显踉跄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他又觉得什么安慰或是鼓舞都太过苍白单薄,他能明白萧凌恒此刻内心的感受,这四年来,这个男人无时无刻不在痛恨,不在挣扎,但始终无力挽回什么,也始终没能还给家人和自己一份清白和安心。沈清安目送着男人离开,终究没能说出什么。
任久言推门入府时,萧凌恒已在房中等候多时。那人懒散地倚在软榻上,听到脚步声也未回头,只淡淡道:“对策商议好了?”
任久言反手合上门扉,声音轻缓:“萧大人这盆脏水,泼得倒是干净利落。”
“上次没能扳倒刘禹章,老五就该料到会有今日。”萧凌恒指尖轻叩榻沿。
“是啊,”任久言缓步走近,“萧公子要做的事,何曾放弃过?”
这句话刺痛了萧凌恒,他的确始终从未放弃为父亲平反,但却……
榻上人忽然轻笑一声:“既然知道我不会罢休,又何必白费力气?”
“在其位谋其政,萧大人应当明白。”任久言停在三步之外。
萧凌恒微微一低头,没有声音的苦笑,随即轻轻的问:“久言,你就非要与我成为敌人?”
“那萧大人,”任久言也依旧淡淡的回答,“又为何偏要同我较劲?”
话音一落,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萧凌恒背对着任久言,一动不动。任久言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风声隐约可闻,烛火摇曳间,谁都没有再说话。
沉默良久,萧凌恒声音低沉地说:“任顷舟,你就这么喜欢老五?”
面对这个问题,任久言不知是该解释还是该沉默,他想要开口解释,但大脑一直在问他为何解释?难道你在乎他如何看你?在乎在他眼里你是否清白?你解释了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他知道你并没有心有所属?是为了……?你想要解释到底想干什么?想要什么?
经过漫长的沉默挣扎,任久言仍旧是未开口说什么。
突然,萧凌恒缓缓起身,带着浓重的酒气一步步走到任久言的面前,但却依旧没有说话。
任久言闻到如此大的一股酒味:“萧大人饮酒了?”
“回答我。”萧凌恒声音沙哑,“你当真就那般喜欢他?”
“……”任久言不知作何回答。
室内陡然沉寂,烛火明灭,在二人之间投下晃动的阴影。萧凌恒的视线久久停留在任久言脸上,忽然低声道:“我认识的任顷舟,可不是会被感情左右的人。”
这一句话直击任久言的内心,他此刻的动摇,此刻的挣扎,不正是因为“感情”二字?只不过他们二人所想的并不是同一个人。萧凌恒理解的是沈清珏,而任久言心里的…
任久言垂下眼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要说让他心神不宁的,根本不是沈清珏吗…
见男人没有回答,萧凌恒突然抓过任久言的手腕抬了起来:“任顷舟,你真的非要这样吗?”
任久言此刻内心的苦涩无法言说,他害怕,他怕对不起曾经沈清珏的救命之恩,他怕违背当初自己的誓言,他更怕他内心的感情一发不可收拾,他也怕他伤害到此刻眼前的男人。
他真的怕极了。
片刻后任久言微微用力欲挣脱手腕,却被一把拉的更近,但萧凌恒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醉眼迷离的看着任久言。
“你醉了。”任久言缓缓开口。
“嗯。”萧凌恒微微低头,凑得更近,“所以…别推开我。”
二人再次沉默,房间内安静的只能听到心跳声,不知是谁的,不知是几个人的。
片刻后,萧凌恒松开了任久言的手,转身往里走去。他走的踉跄,几乎是摔在了榻上,任久言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的看着他。萧凌恒瘫软的倒在了榻上,趁着醉意上头,他渐渐进入梦境之中。
任久言久久立在原地,他看着榻上的这个男人慢慢入睡,呼吸渐渐变得平稳,随即轻轻的皱了皱眉头,低声喃喃了一句:
“…我心里的…不是他…”
这两人谁都不曾真正了解过对方的痛楚,但却都默契的选择不问、不说。
自苦、自缚、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