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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宴在一片混乱中结束,太医刚为任久言包扎完烫伤的手,皇帝的目光就扫了过来。

    “萧卿,”皇帝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此次岁宴火起,虽未酿成大祸,但终究是你监管不力。”

    萧凌恒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臣知罪,请陛下降罚。”

    一旁的任久言眉头微蹙,指尖在袖中悄然收紧。沈清安站在侧首,目光微微闪烁。楚世安垂首而立,余光却瞥向萧凌恒。

    “意外起火…”沈明堂轻笑一声,片刻,缓缓开口:“念在年关,大喜的日子朕便小惩大戒,廷杖二十,罚奉三月,暂留至正月十六执行。”

    沈清安适时出列:“父皇,凌恒布防周密,火势能及时控制,可见...”

    “朕没问你。”沈明堂淡淡打断,突然话锋一转,“任卿的手如何了?”

    被点名的任久言垂首上前,烫伤的手藏在袖中:“谢陛下关怀,已无大碍。”

    全程没有看萧凌恒一眼。

    楚世安平静的开口:“说来也巧,那烛台偏生在任大人身后...”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任久言猛地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锐色。沈清安唇角微不可察地绷紧,而楚世安则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思绪。

    萧凌恒仍跪着,但脊背却微微绷直。

    年逍站在皇帝身侧,闻言微微侧首,目光在萧凌恒身上停留一瞬,随即低声道:“陛下宽仁。”

    沈明堂淡淡“嗯”了一声,随后起身:“今日就到这吧。”

    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萧凌恒。

    夜色沉沉,宫灯摇曳。年逍负手立于廊下,萧凌恒站在他身后三步处,沉默不语。

    “陛下的话,听明白了?”年逍开口,嗓音低沉。

    萧凌恒抬眸:“将军是说……‘意外起火’?”

    年逍侧首看他,眼底锐利如刀:“你觉得是谁?”

    萧凌恒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年逍盯着他,半晌才道:“陛下给你留了半个月,不是让你认罪的,是让你查清楚。”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刚刚殿内所有人的反应和神情你可都注意了?他们每个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陛下看了谁、问了谁,你可都记住了?岁宴之前谁分别见了什么人、听了什么话,你可都悉数知晓?”

    萧凌恒眸光一凛。

    “这些,就是提示,”

    年逍说完便直起身,随后淡淡道:“正月十六之前,若查不出个结果,这二十杖,你就得实打实地挨。”

    萧凌恒深吸一口气,抱拳:“我明白。”

    年逍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背影很快没入夜色。

    萧凌恒站在原地,眸中冷意渐深。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任久言刚走出宫门,便“偶遇”了许怀策。

    “许大人。”任久言驻足行礼,受伤的手下意识往袖中藏了藏。

    许怀策呵出一口白气:“任大人的伤可还要紧?”

    任久言:“劳大人挂怀,不打紧的。”说着,他微微侧身,示意一同走。

    两人一同没走出两步,许怀策便开口:“今日这场火,可是烧的众人措手不及啊。”

    任久言温雅回应道:“意外起火,谁也没有料到的。”

    “意外?”许怀策驻足侧目,忽然话锋一转:“听闻任大人前几日去了辞府?”

    任久言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蒙了,第一时间没有能应答。

    许怀策见任久言不语,便继续说道:“辞二公子算个妙人,是有想法的,任大人跟他聊聊,想必定有收获吧?”

    任久言突然想起那日辞霁川同他提过的“左金吾卫”,他当初不解其目的,如今突然才明白,那是在为今日做的提示。

    “下官愚钝,不知...”任久言装傻。

    许怀策突然打断,抬手掩住个似是而非的哈欠,“累了累了,折腾累了,这个岁宴呐……回府歇着了。”

    他临走前深深看了任久言一眼,“任大人也早些回府罢,这雪...怕是要下到正月十五呢。”

    说罢,便转身大步离开,独留任久言一人在原地深思。

    烛火幽幽,明灭摇曳,御书房内一片寂静,沈明堂坐在书案后闭目,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武忝锋跪在下方,年逍、向子成、左延朝、楚世安四人垂首立于两侧。

    武忝锋:“老臣监管不力,请陛下降罪!”

    沈明堂抬手示意他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没有说话。

    武忝锋起身后与旁边的几人对视一眼,几人心里都心如明镜。

    少顷,沈明堂缓缓开口:“你这个左金吾卫监管的,确实该罚。”说罢,他便抬眼看了武忝锋,“存着害人的心思,却只敢耍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像极了阴沟里的老鼠。”

    武忝锋扑通又跪了下去:“臣知错。”

    沈明堂懒懒的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升得太快难免招人眼红。”

    他顿了顿继续说,“这对他来说也是好事儿,太过平坦的道路最容易摔跤。”

    向子成:“不知小任大人是否将……”

    他没说下去。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年逍实在是累了:“哎烦死了,我就说我不乐意呆在这宫里,尽是些腌臜心思!带兵打仗都没这么累!”

    沈明堂也无奈的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他忽然看向楚世安,“楚卿觉得呢?”

    楚世安不卑不亢,平静道:“臣以为,既然有人想试探陛下的底线...不如就让萧将军好好查一查。”

    沈明堂轻笑,缓缓看向窗外:“你们说,这放火之人此刻是睡得正香,还是...”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啊?”

    与此同时,西市的缘尽酒肆二楼雅间内,乔烟尘正摆弄着桌上的肉菜酒茶,三副碗筷,八碟荤素,旁边还摞着六个雪白的大馒头,地上足足摆了十坛酒。

    戌时末,木梯传来脚步声,乔烟尘抬头,见任久言面露难色的掀帘而入。

    乔烟尘立即察觉异样,迎了上去:“怎么了?怎么这个表情?”

    任久言微微蹙眉,抬头看着他,不语。

    乔烟尘神情微变:“这么严重?到底出什么事了?”

    任久言:“岁宴上走了水,萧大人监管不力,罚了二十廷杖…”

    乔烟尘闻言,瞪圆了眼睛:“啊?好端端的怎的走水了呢?”

    任久言垂眸,须臾,摇了摇头:“或许……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而为。”

    乔烟尘追问:“可有怀疑对象?”

    任久言缓缓抬眸直视着他,随即点了点头:“但是没有证据。”

    乔烟尘看得出来任久言的想法,他倒抽一口凉气:“任兄,你不会……要替他找证据吧?”

    任久言再次垂眸,少顷,再次抬眸:“我知道是谁,可他不一定知道,他没有方向的。”

    乔烟尘想劝:“若是让老五知道,怕不是——”

    话未说完,楼梯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萧凌恒掀帘进来时还带着夜风的寒气:“等久了吧,我来晚了,一会自罚。”

    乔烟尘看到萧凌恒完好无损的样子,震惊说道:“你不是罚了板子吗??”

    萧凌恒面上不以为意,“陛下说过了正月十五再打。”

    说着,他便轻轻拉起任久言的手:“对不起,都是我没护好你,是不是特别疼?”

    乔烟尘见状赶紧去关门,任久言看着萧凌恒满是愧疚和心疼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乔烟尘示意:“坐下聊吧。”

    三人落座,萧凌恒装作轻松的倒茶倒酒,余下两人皆不语,他举起酒碗,“来!年末了!我们先——”

    任久言轻声打断:“我知道是谁,辞二公子提过的,”他顿了顿,“是左金吾卫。”

    萧凌恒表情微滞,刚要开口,任久言便继续说道:“前几日辞府宴请时,辞二公子特意拉与我私下交谈,起初我并不解其意,只是觉得他欲借我之手搅动朝堂棋局,但如今想想他确实不必如此,陛下礼贤下士,辞二若想入仕翻动朝堂风云,无论是以辞家的名声还是靠自己的实力,都轻而易举。今日这场火,倒让我想通了。他或许早已知晓左右金吾卫的立场和处境,也已经猜到那边会为了拉下你,而在岁宴动手脚。”

    “辞二?他怎会知道?难不成……”萧凌恒顺着逻辑往下猜测道:“今日陛下的反应也不对,像是提前知晓一般……”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我总感觉,陛下镇静之余,还有些许无奈。”

    任久言点头:“或许陛下也猜到左金吾卫会搞风波,但走水这种事情可大可小,若真伤了陛下,那便是死罪,必会彻查。所以他们只能把握这个分寸,既不伤到陛下,又要足以让陛下惩戒你。可即便是这样,这手段也不可谓高明,陛下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最不喜这种肮脏又畏手畏脚的手段,所以,与其说是无奈,更多的是嫌弃。”

    “怪不得年将军在岁宴结束后会拉着我说那些。”萧凌恒顿了一顿:“陛下今日以‘意外起火,监管不力’为由处罚了我,这其实就是提示。我猜测,或许陛下也是想借此打磨我,他明知道今日会有事发生,却仍任由他们动手,为的就是让我长个教训。”

    任久言点头:“年将军他们的反应都不正常,分明是提前做了准备的,”他顿了顿,“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用走水这种手段,我认为,陛下他们的猜测或许是刺客或下毒这一类的方法拖你下水,所以年将军、向太尉还有武将军这些武将会随同陛下一起进殿。为的就是万一有人要行刺,随时可以护驾。”

    萧凌恒若有所思:“既然有了方向,那就不愁揪不出证据,老鼠都是有尾巴的,他们既然动了手,那便是给我机会扳他们,他们敢放火,就别怪我把他们烧干净,”他冷笑一声,“我何时怕过挑战?况且陛下给我半月时间,也是为了让我查明真相。”

    任久言:“方向和真相是一回事,如何打开缺口是另一回事,岁宴走水一事背后到底是谁操手、牵连到哪些人,咱们尚且不清楚,况且陛下到底想要查到哪一步、需要你挖到什么深度,也都还没有了解,所以,还是不能太过激进。”

    他顿了顿,继续说:“那日辞二还特意提了一句,左金吾卫的蟠龙营,绝不止一个中郎将的问题,或许,左金吾卫,已经烂到根了。”

    乔烟尘听着二人毫不避讳地剖析朝堂局势,眉头越皱越紧。他们谈论的每一句话,若被有心人听去,都足以招来杀身之祸。更令他心惊的是,任久言和萧凌恒即便是有那层关系,可毕竟身处于对立势力阵营,这两个立场相悖的人,此刻如生死与共的同谋般密不可分。

    “你们……”乔烟尘喉结滚动,突然拍案笑道:“要不先吃饭吧!今儿可是除夕,再不吃菜都凉了。”

    萧凌恒挑眉看他,忽而朗声大笑:“乔兄说得是!”他一把抄起酒坛,拍开泥封,“今夜只谈风月,不论朝政!”

    任久言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几分,微微颔首。

    “尝尝这个。”乔烟尘夹了块蜜汁排骨放进任久言碗里,“西市张记的招牌,我排了半个时辰队才买到。”

    萧凌恒突然凑近任久言:“我也要。”

    “自己夹。”任久言头也不抬,却把碟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乔烟尘看着萧凌恒得逞的笑容,摇头叹道:“你俩真是……”

    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爆竹声,紧接着是孩童的欢呼。

    “子时了。”任久言望向窗外,漫天烟火恰好照亮他清瘦的侧脸。

    萧凌恒悄悄在桌下勾住他的小指:“新岁喜乐。”

    任久言没有抽回手,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萧凌恒凑近任久言的耳畔,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又说:“久言,新岁自在。”

    任久言怔了一瞬,“自在”二字对他而言最是难得。

    他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那人眼中亮晶晶,闪耀的像是能将人吸进去一般,他不由的看入了神。

    须臾,任久言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你也是。”

    三人就这样听着满城的爆竹声,在酒香氤氲中迎来了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