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西五公里处的山庄大门紧闭,门前立着五六个磐虎营的侍卫,他们站得笔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推门入内,院中同样散布着五六名侍卫,有的守在廊下,有的立在假山旁。
院落两旁栽着几株还未开花的结香,枝条上还挂着残雪。西墙根处筑着一个半圆形的池塘,池面结着厚厚的冰,积雪覆盖下只露出边缘的轮廓。
穿过长廊来到中庭,东北角四步处立着一棵粗壮的老松树,深绿色的针叶上压着积雪。树下散落着几个松果,半埋在雪里。松树旁边爬着几根枯藤,上面还挂着几颗干瘪的小红果。
院子中间一条石板小路通向圆拱门,拱门前右侧是一个六角小亭子,内设圆石桌和小石凳。周围光秃秃的山茶花枝盖着雪,在风里轻摇。
过了拱门来到里院,墙角的积雪还没扫完,在太阳下微微发亮。正屋门前种着两棵矮松,修剪得很整齐。整个院子虽然冷清,但这些常绿的植物让这里看起来没那么萧瑟。
东边的书房里,窗边摆着一张老榆木茶台,上面搁着正煮好的茶。靠墙立着三排书架,上面塞满了线装书。
萧凌恒站在书架前,手指无意识地滑过书脊,目光却像是穿过了那些书册,落在很远的地方。
张陆让坐在茶台前,手里捧着一碗热粥慢慢搅动,他悄悄抬眼看向萧凌恒僵直的背影,轻咳一声:“公子送来的东西堆了满屋,老奴这都快没处下脚了。”
“嗯。”萧凌恒机械地应了一声,他其实根本没听进去老人说的什么。
他指尖划过书脊抽出一本书,翻了两页又塞回去。
张陆让默默叹了口气,又说道:“这么好的宅子给老奴住,实在是糟蹋了...”
“嗯。”
张陆让看着萧凌恒的样子心里实在是难受,他垂眸看着刚刚亲手煮好的粥,缓声说道:“公子,粥凉了。”
“嗯。”萧凌恒依旧没听见。
张陆让望着粥面渐渐凝起的薄膜,握勺的手紧了紧,终于提高声音:“公子?”
“……”
“公子?”老人又提高了音量。
萧凌恒这才如梦初醒般转过身,眼底还带着未散尽的恍惚。
“啊,”
他轻咳一声掩饰失态:“张叔,这院子本是清安的,您安心住着,若缺什么,尽管让侍卫去寻我。”
张陆让摇摇头,“够多了...自从老奴住进来,公子和二殿下送来的物件都快堆成山了。”
他指了指粥碗,声音温和,“老奴是说,这粥要凉了。”
萧凌恒这才恍然,快步走到茶台前坐下,他接过温热的粥碗:“确实...许久没尝到张叔的手艺了。”
说罢便埋头扒拉起来,热粥入喉的瞬间,他动作微微一顿,隐约还带着记忆里的味道,他吃得很快,几乎有些狼狈,像是要把这些天没好好吃的饭都补回来。
张陆让望着萧凌恒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轻拍他的手臂:“公子慢些吃,若是喜欢,老奴天天给您煮。”
萧凌恒整张脸几乎埋在碗里,声音闷闷的:“张叔煮的粥…最合口。”
老人看着他明显消瘦的轮廓,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这才几日不见,公子怎么就瘦了这么一大圈?可是府上的饭菜不合心意?”
萧凌恒明显僵了一瞬,但却仍低着头,轻轻摇了摇,继续机械地往嘴里送粥。
“老奴虽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但看着公子这样糟践自己身子,又帮不上忙,心里头实在是着急,”
张陆让顿了顿,用手轻轻按住萧凌恒的手腕,“公子若是心里苦,就跟老奴说道说道。若实在说不出口,至少…至少得好好吃饭啊。”
萧凌恒始终没有抬头,怔了一瞬,随后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继续往嘴里扒拉着粥。
须臾,热粥见底,萧凌恒搁下空碗,起身走向软塌,平躺在榻边上。
张陆让看着萧凌恒,回想起很多年前在滦州萧府的时光,那时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还是小小一只,老人当时捏着他小小软软的手,往孩童嘴里塞进一块糖,小孩子顿时笑得眉眼弯弯。
少顷,萧凌恒突然开口:“张叔,父亲从前的旧部,您还留着联络吗?”
“都仔细收着呢,公子要用?”
萧凌恒把脑袋左挪右挪,怎么躺也不舒服:“嗯。”
他声音有些发闷,“老五手底下的节度使是时候该动一动了,这兵权在他手里攥得太久,得松松了。”
张陆让起身走向软塌,坐在边上,轻轻将萧凌恒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好,老奴今天整理一下名册和底细,明日便给公子送去。”
萧凌恒闭着眼睛,眉头舒展了些,终于躺舒服了:“明日我来取就行,您没事儿尽量别往外跑,山庄里安全。”
张陆让正轻轻按着他的太阳穴:“老奴正想跟公子说呢,这些个侍卫们日日在山庄——”
萧凌恒立刻睁开眼:“他们不得力?”
“不是。”张陆让苦笑,“就是觉得太兴师动众,老奴一个糟老头子,哪值得这么多精兵守着?倒不如让他们回去护着公子……”
“不行。”萧凌恒又闭起眼睛,斩钉截铁地拒绝,“现在局势复杂,您这里必须有人守着。”
张陆让叹了口气:“可这院里院外都是生面孔,老奴连去后院摘把菜都像被押着……”
见萧凌恒又要反驳,他连忙补充,“再说,老奴在这住了也快半年了,连只野猫都认得了,真要有什么,翻后山那条小路比侍卫跑得还快呢。”
萧凌恒睁开眼睛,盯着老人看了许久,终于妥协:“那……留两个在暗处,其余的我可以带走。”
他顿了顿,又闭起眼睛:“但您得答应我,平日少出门。”
张陆让笑着替他掖了掖鬓角散落的头发:“好,都听公子的。”
渐渐地,萧凌恒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
张陆让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萧凌恒的额头,像是从前那样,他继而轻揉萧凌恒的眉心,老人的记忆里男人这里是平的,可如今却无论如何也揉不开那若有似无的忧愁。
老人叹了口气,手掌有节奏地轻拍着膝上的人。
夕阳西斜时,萧凌恒才悠悠转醒,他难得睡了场没有梦魇纠缠的好觉,睁眼时还有些恍惚。
窗外橙红的光透过窗纸,在张陆让苍老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
“竟这个时辰了...”萧凌恒撑着坐起身,声音里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张陆让活动着发麻的腿:“公子睡得可好?”
“嗯,连个梦都没做…”萧凌恒整理着衣襟,突然顿了顿,“张叔,名册的事...”
“老奴记着呢。”老人笑着摆手,“快回吧,再晚路上该结冰了。”
萧凌恒点点头,“明日巳时左右我来取,您不要出去。”
说罢,他系好大氅转身离去。
张陆让站在廊下,望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渐渐被暮色吞没,直到侍卫举着的灯笼变成远处一个小小的光点,老人才转身回到房里。
夜色沉沉,沈清安的书房内烛光通明,萧凌恒坐在棋盘前的木椅上支着腿。
“如果要动他们,那便不能乱棍打死,我们得先利用江南的人脉资源,广泛收集各地节度使的情报,”
萧凌恒看向太师椅里的花千岁:“这一步,我的人需要浮生阁的配合。”
花千岁颔首示意,沈清安开口问道:“凌恒,具体你打算怎么入手?”
“如今那些节度使虽为老五羽翼,但并非铁板一块。”萧凌恒看向沈清安,“你认为他们最缺什么?”
“粮草、军备?还是朝廷册封?”
萧凌恒摇头“都不是,他们缺的是退路。”
他起身走向书案前,面对着沈清安:“这些节度使拥兵自重,他们跟着老五无非是押注,但心里却又怕他日老五失势后,自己沦为弃子,若能给他们一条后路,以清安的名义递上‘保命符’…”
花千岁轻笑: “如何递?难不成要挨个去劝降?”
萧凌恒摇头: “直接劝降太冒险,不如先放出风声,就说朝廷准备重新丈量节度使辖地的税赋田亩,让他们觉得这是在借此削弱他们,并且暗示老五现在自顾不暇,管不了这事。”
他顿了顿,“再让江南商贾暗中接触,承诺只要他们肯配合,不仅税赋减半,还能保证粮草供应不断。”
沈清安蹙眉 :“可这只能拉拢贪利之辈,若遇死忠者呢?”
萧凌恒眼中闪过寒光,继续开口说:“那就让他们互相猜忌。”
他转向花千岁,“让浮生阁的暗桩散布谣言,说‘某节度使与我们私通’,再伪造几封密信,想办法落到老五手里,他生性多疑,你们猜届时他会如何?”
“可以是可以,但这人选……”花千岁犹豫着点头。
萧凌恒: “西陲陈节度使最合适,上月他的驻军刚被西边境外的部落偷袭,粮仓烧了大半。我们以江南商会的名义,给他送去万石粮食,只说是''''体恤边关将士''''。”
他顿了顿,继续说:“只要他首鼠两端,其余节度使定会观望动摇。”
“若老五察觉,提前施压怎么办?”沈清安问道。
萧凌恒不急不缓地说:“所以需要先造势,所谓舆论先行。”
他轻轻挑眉:“让文人墨客撰写‘藩镇割据之害’的文章,散布于市井茶馆,待言官上奏,以‘安抚民生’为由要求节度使裁军时,就是咱们的收网之际。”
花千岁思索一下,忽然嗤笑一声:“届时老五若反对,便是与民心作对,若同意,正好削弱他的爪牙。”
他顿了顿,“不费一兵一卒,却让他进退维谷。”
萧凌恒目光深邃,点了点头,“真正的利刃不在刀刃,而在人心。”
烛火将他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刀剑杀人见血,诛心——”
“才最致命。”
与此同时,夜色如墨,沈清珏的书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一名黑衣暗卫单膝跪在阴影处,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沈清珏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确定看清楚了?”他声音很轻,“那山庄里真住着个老人?”
暗卫又压低了几分嗓音:“回殿下,千真万确。今日山庄突然撤了大多守卫,属下这才寻到机会靠近查探。”
沈清珏转过身来:“这小半年来老二和萧羽杉的人可没少往山庄跑,奈何整个山庄固若金汤,我的人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怎么今日突然撤了侍卫?”
暗卫低着头:“属下也不清楚其中缘由,只是今日亲眼看见萧大人离开时,带走了山庄的大部分侍卫,如今明面上只留了两三个暗哨,院内更是一个守卫都没留。”
沈清珏眯着眼睛思索片刻,“那老人…可有什么特征?你可见过?”
暗卫摇头:“面生得很,属下从未在帝都见过,看着就是个普通老翁,穿着粗布衣裳,在院里扫雪煮茶...”
“普通?”沈清珏冷笑一声,“普通老人能让老二和萧羽杉轮番探望?普通老人值得动用磐虎营精锐把守?”
二人沉默,书房内只剩下窗外的风声,沈清珏盯着跳动的烛火,眼中闪过一丝盘算。
少顷,沈清珏语气阴鸷的继续说道:“罢了,不管那老人是谁,既然他们如此重视,终究需要提防。”
暗卫抬头,看着沈清珏的眼睛,像是在询问什么。
沈清珏点点头,语气轻描淡写地说:“做掉吧,万一真是什么有能耐的人,留着也是隐患,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顿了顿,“不过不急,你去把久言叫来,具体如何安排,等我与他商议一番再定。”
“属下明白。”
暗卫正要退下,沈清珏又补充道:“路上不必同久言说具体情况,一切都等他来了,我亲自同他说。”
“是。”
房门轻轻合上,沈清珏转身望向窗外,嘴角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