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不醒宴 > 承让
    短短五日,整个帝都城都变了天。

    先是西市绸缎庄的掌柜在酒肆哭诉,说任大人克扣了商队三成货款。接着茶楼的说书先生开始讲“贪官巧取豪夺”的新段子,明眼人都听得出来是在影射谁。

    “听说了吗?任大人府上连夜往外运箱子呢!”

    “我侄子在衙门当差,说查抄的清单都拟好了……”

    “呸!平日里装得清高,原来也是个贪心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这些虚实相生的闲言碎语像长了腿,从茶楼酒肆传到街头巷尾。

    往日任久言行路过市总有百姓拱手问好,如今才到街口就能听见“贪官来了”的窃窃私语,连常去的笔墨铺子,伙计递东西时都低着头不敢看他。

    一时间,昔日被众人捧于高夜的明月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任久言在短短几日之内身败名裂。

    第六日大朝会,金銮殿上的气氛格外凝重。

    三名御史捧着联名奏折出列,字字铿锵地列举任久言“克扣商税、贪墨税银、以权谋私”等五项大罪。

    朝臣们低着头,谁都不敢抬眼,众人都清楚这银子绝不是任久言吞的,但奈何他背后那人是断断不能担责的,所以他只能背锅。再加上人言可畏,任久言自然而然成为了炮筒所指,众矢之的。

    几名御史齐刷刷出列,联名递上的奏折在御案上堆成小山。户部尚书季千本捧着账册,手指点在那些被朱笔圈出的数目上,声音越说越低。

    满朝文武无人不晓西域商税那些亏空,到底是进了谁的府邸,可谁也不敢往那上头扯,反而都极有默契的刻意避过了这条线。

    毕竟龙椅上的那位正阴着脸按太阳穴呢。

    “臣等恳请陛下明察!”

    “任顷舟身为朝廷命官,贪墨渎职,罪证确凿!”

    “请陛下即刻革职查办!”

    沈清珏袍袖里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可此刻他只能死死低着头,听着朝臣们一声比一声高的“请陛下明察”。

    沈清安偷偷抬眸看了一眼高座上的沈明堂,随后又偷偷转头看了一眼武官之列的萧凌恒。

    萧凌恒立于列队中始终垂眸不语,他一直看着地面上反映出的玉阶高台,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但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而站在殿尾的任久言,他官服依旧整洁,腰板挺得笔直,仿佛那些戳脊梁骨的话不是在说他。

    直到皇帝沈明堂降旨“革职查办”时,他才缓缓摘下官帽,领旨谢恩。

    退朝时,同僚们像避瘟神似的绕着他走,有个年轻给事中想上前说句话,立刻被上司拽着袖子拖走了。

    任久言独自站在台阶上,看着宫门外指指点点的百姓,听着朝臣们的窃窃私语,心中却意外的自在松闲了几分。

    退朝后的御书房罕见的陷入沉寂,沈明堂单手支着龙案抵着眉心,这是他第一次觉得事态有些失控,此刻眉宇间竟也流露出一丝焦躁。

    年逍、向子成、许怀策、赵平洲、武忝锋、左延朝屏息立在屏风旁,谁都不敢先开口。他们心知肚明,这场风波看似是任久言贪墨案,实则牵动着两位未来肱骨之臣的性命,可如今的变数却恰巧出现在日后的两位“重臣”之间。

    不仅如此,五皇子的处境也很尴尬,无人牵扯到也罢了,万一真有哪个不长眼的多说那么一嘴,那便是万劫不复。

    房内气氛一片肃杀,令众人感到压抑。

    许久许久,沈明堂沉着声音开口:“年逍,你说。”

    年逍上前一步,恭敬行礼:“陛下想让臣说什么?”

    沈明堂缓缓抬头看向他:“你说你这个徒弟,到底要怎么教?”

    年逍护短:“陛下,我与那小子只不过相识半年,却自认为比陛下更了解他。”

    沈明堂:“何出此言?”

    “陛下当真觉得,那小子会将小任大人赶出朝堂?”年逍做出个不以为意的神情,继续说,“与其担心这个,如今倒不如多考虑考虑他后手会冲着谁去,毕竟……”

    他没有再将这个大逆不道的话说下去。

    沈明堂冷哼一声:“他与清珏的恩怨朕清楚,他们的矛盾不是一两日了,这问题只能依托于清安破局,此事急不得。但眼下朕担心的是——”

    他声音突然压低,“他会不会真要了那孩子的命!”

    年逍不慌不忙:“那就不必担心了,我的徒弟我了解,他骨子里存了几分善几分恶,做事时因着几分恼怒几分情义,我都明了。”

    他顿了顿,走上前一步,胸有成竹的说道:“他或许会伤那孩子,但绝不会杀那孩子。”

    沈明堂眉头紧锁:“朕不是怕他亲自动手,是担心——”

    年逍打断:“担心日后他借他人之手?”

    他放轻了语调:“那便是日后的事了,于咱们而言是如此,于那小子而言也是如此。”

    他语气变得类似劝说一般轻缓:“眼下那小子正在气头上,但过个几日,即便是顶天的恨泼天的怨也该消了,等他冷静下来便绝不会看着小任大人陷入绝境而无动于衷,届时他若禀什么陛下听着就是了,他就想做什么陛下顺水推舟,也就结了。”

    沈明堂依然不淡定:“你说得倒是轻巧,若他当真袖手旁观呢?朕这一年的布局岂不付诸东流?那孩子也是个难得的苗子,若有个闪失,西边的差事谁来接手?”

    年逍依旧不疾不徐:“陛下,臣还是那句话,我的徒弟我了解,倘若他真是铁石心肠赶尽杀绝之人,那陛下从一开始就不必磨砺他了不是么?”

    沈明堂眯起眼睛,目光如炬:“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年逍答得干脆利落,连半分犹豫都没有。

    皇帝突然上前攥住年逍的衣袖,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执拗:“你给朕保证。”

    “臣保证。”年逍的声音沉稳有力。

    “那你发誓。”沈明堂不依不饶,此刻倒像个讨要承诺的少年郎。

    年逍无奈地叹了口气,却还是郑重其事地竖起三指:“臣发誓。”

    在这偌大皇宫里,能让一国之君放下威严的,除了已故的花太空,便只有眼前这个年逍了。

    无数次无数次,无论是登基前还是登基后,每当朝堂风波骤起,总是这两个人三言两语就能让沈明堂平息思绪。

    而此刻,年逍又一次稳住了这位已经在龙椅上坐了十九年,坐拥天下的君主,就像当年在王府时那般自然而然。

    沈明堂缓缓松开年逍的衣袖,谈了一口气,“罢了,罢了,”

    他目光转向武忝锋:“武卿,那孩子的官职暂且保留,他手头的差事你亲自接手,暂不另派他人。”

    武忝锋躬身应道:“老臣明白。”

    皇帝又看向赵平洲:“赵卿,十日之内,朕要看到市井流言平息,百姓情绪安抚妥当。”

    “老臣领命。”赵平洲沉声应答。

    “左卿,”沈明堂看向左延朝,“那小子那边你多盯着些,别让他再闹出什么乱子。”

    左延朝抱拳:“臣必当谨慎行事。”

    目光转向许怀策时,皇帝语气缓和了些:“许卿,那孩子那边…你暗中留意着,但切记不要露面,一切等那小子下一步动作再说。”

    许怀策深深一揖:“臣谨记圣谕。”

    沈明堂最后看向向子成。

    向子成上前一步抱拳立定:“臣在。”

    皇帝沉吟,觉得没什么要交代的了,须臾,他开口:“回府吧,都回府吧。”

    说着,他还摆了摆手。

    “……”

    众臣齐声告退,唯有年逍临走时回头望了一眼,晨光中,帝王的身影显得格外疲惫。

    雏鸟终究会长大,驯鹰人最怕的事莫过于雄鹰翱翔前先啄碎人的眼睛。

    沈明堂原本的谋划堪称精妙,以情丝为索,让任久言拴住萧凌恒的锋芒,再以恩义为契,借沈清安之手保全沈清珏。如此,待来日沈清安继承大统时,这四个孩子都得以保全。

    可如今这第一步棋就走偏了,萧凌恒对任久言的决绝,让这场精心设计的局出现了裂痕。

    沈明堂最担心的就是这个,若萧凌恒连心上人都能狠心舍弃,来日又怎会因沈清安的恩情而放过仇敌?当初设想的两全之策,此刻看来竟有些天真。

    城外西山庄后山的老槐树下,萧凌恒靠着墓碑坐在地上,手中小刀飞快地削着一截木头。

    他手中的小刀越来越来块,木屑簌簌落下,原本成型的匕首渐渐变得扭曲。

    “张叔,”

    木屑纷飞。

    “快了,”

    木屑纷飞。

    “害你之人,”

    木屑纷飞。

    “都跑不了。”

    话音消散于风中时,突然刀尖一偏,狠狠划过他的虎口,鲜血顺着木纹渗进去,将那些刀痕染成暗红。

    无论他承认与否,他此刻其实是在责怪自己。

    他盯着那片鲜红,缓缓抬手抹在墓碑上,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随即将前额轻轻抵上冰冷的石碑。

    “张叔……”萧凌恒哽咽着,“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

    他抽了一口寒气,但无人知晓他是否流泪。

    沈清安站在十步开外的松树下,望着自己的挚友此刻正在坠入深渊的边缘徘徊,他太熟悉这个背影,当年萧家满门被屠,十六岁的少年也是这样挺直脊背跪在灵堂前,一滴泪都没掉。

    他方才好几次想走上前去,但却哑然,他知道此刻任何劝慰都是徒劳。就像当年他守在灵堂外,最终也只等到一句“不必劝”。

    他太了解萧凌恒了,敢想又敢做,敢杀也敢死。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当血债真正讨回的那一刻,这个看似决绝的人会坠入比现在更深的痛苦。

    他实在不忍看几人走入不可挽回的局面,陷入万劫不复,可此刻那紧绷的肩线,那越削越狠的力道,无一不在昭示着这人正在被自责和怨恨啃噬。

    他本打算今日带萧凌恒去泮清寺见莫停大师的,可对方执意要先来这荒凉的山庄。他没有立场开口劝挚友放下仇恨,因为刀子不划在自己身上都是不知道疼的,他无法大义凌然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此刻能想到的,唯有陪伴,和适可而止的劝阻。

    半晌,萧凌恒对着墓碑磕了个头,转身走向沈清安:“清安,回城吧。”

    沈清安欲言又止,聆听大师教诲是需要心诚的,此刻即便是去了,也是徒劳。

    “好,回城吧。”沈清安说。

    两人踏着积雪往山下走,沈清安犹豫再三,还是试探着开口:“千岁那边迟迟没有动静,许是遇到了什么阻碍,不如...再观望几日?”

    萧凌恒决然:“拖不得,此事务必要快,如今已打草惊蛇,切勿拖沓,以免夜长梦多。”

    沈清安谈了一口气:“老五那边…似乎也没什么反应,或许——”

    萧凌恒冷声打断:“他能有什么反应?硬保?他敢吗?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这银子到底是谁吞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自作孽不可活,这才到哪,现在就着急了?后面还有大礼等着他呢。”

    山风卷起浮雪,在两人身后打着旋儿,沈清安看着挚友决绝的侧脸,终是没再言语。

    与此同时的任久言正在府中接待一位“贵客”。

    辞霁川坐在棋枰对面执白,任久言神情平静的落黑,二人皆不语,只能听见落子声。

    棋至中盘,黑白交错,纠缠厮杀,难解难分。

    又是半晌,左上方星位绞杀阵成型,白子尽数被屠戮。

    辞霁川垂眸看着自己的失城区域,须臾,他自嘲一笑,

    “输了。”说着,他摇摇头,将手中的棋子放回到棋奁中。

    任久言也缓缓将棋子放于棋枰边缘,微笑颔首:“辞二公子,承让了。”

    辞霁川手腕一甩,折扇展开:“任大人的棋艺辞某早有耳闻,只是时至今日才得以领教。”

    “世人谬赞罢了,不过是些粗浅功夫。”任久言将剩余的黑子一颗颗拾回棋奁。

    “过谦了,”辞霁川合起折扇,轻轻点着自己的眉心。

    须臾,他故作无意地说道,“其实最让在下佩服的,倒不是任大人的棋艺。”

    任久言抬眸看他。

    “而是这份定力。”辞霁川的折扇轻点棋盘,“此番灾祸横于眼前,任大人竟还能如此气定神闲,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份心力和从容,当真世间少有。”

    二人对视,点到为止。

    少顷,任久言缓缓开口:“辞二公子今日来访,想必不是为了夸在下的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