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阳光明媚,山间的积雪已消融大半。楚世安与封卿歌并肩走在山道上,身后跟着韩远兮和十几名亲兵。
其实自从萧凌恒被停职,韩远兮他们就没少缠着封卿歌,三天两头打听将军的近况,嚷着要来看人。
但封卿歌心里门儿清,萧凌恒这段日子心情差得很,连下人都打发回了府,整个山庄就剩他一个人守着任久言,贴身伺候的小厮都没留。这般情形下,他担心让这群莽撞汉子贸然前去反倒是添乱,就一直压着没松口。
韩远兮这一路上嘴就没停过,从山脚问到山庄门口,把“将军瘦了没有“”吃饭可还香”翻来覆去问了七八遍。
封卿歌哪里知道?他也是刚出事的时候偷偷寻过沈清安一次才得知了个大概的情况,他也不敢来啊。
直到昨日沈明堂一纸密旨,命右金吾卫与天督府左指挥司协同办理丁口簿一事。封卿歌接到楚世安送来的旨意时,他立即就知道,这不仅是公事,更是给了他们一个光明正大接触萧凌恒的机会。
山风拂过,带来早春特有的清新,封卿歌望着不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庄轮廓,心中百感交集。这些日子,他何尝不担心那个倔强的好友?
几人叩响门环后,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萧凌恒站在门内,手里还拎着把茶壶。
“将军!”韩远兮和几个亲兵立刻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候起来,这个说“您瘦了”,那个问“身子可还爽利”,还有人直接红了眼眶。
楚世安和封卿歌站在后面,却是愣住了。他们原以为会见到一个颓废憔悴的萧凌恒,没想到眼前人虽然清瘦了些,精神却很好。
“都进来吧。”萧凌恒笑着让开身子。
一行人穿过前院时,韩远兮忍不住“嚯”了一声。池塘里虽说不见有鱼,但里面的水清可见底,两旁的结香花开得正好,淡黄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
“将军亲自打理的?”一个亲兵惊讶地问。
萧凌恒点点头:“闲着也是闲着。”
楚世安和封卿歌都暗暗松了口气,能把院子收拾得这么齐整,说明萧凌恒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般消沉。
转过回廊,后院更是收拾得井井有条。所有绿植修剪得圆滚滚的,石桌上摆着茶具,还残留着些许茶香。
“萧兄这是…”楚世安欲言又止。
“养伤总要有个好环境。”萧凌恒神色如常,他指了指中庭那棵老松树,“底下铺了层白石籽,看着清爽。”
随后,萧凌恒推开书房的门,“进来坐吧,正好前几日清安送来了新下的龙井。”
书房里窗明几净,案几上摊开的兵书摆得工工整整。众人落座后,萧凌恒熟练地煮水沏茶,动作行云流水,看不出半点颓唐。
他萧凌恒何时泡过茶?!
韩远兮挠挠头,终于憋出一句:“将军,您…还好吧?”
萧凌恒给每人斟上茶,微微一笑:“能吃能睡,有什么不好?”
茶香氤氲中,封卿歌和楚世安交换了个眼神。看来,是他们多虑了。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御书房,沈清珏恭敬地站在殿内,沈明堂坐在龙案后,手撑着额头,眉头紧锁。这些天他一直在琢磨,该怎么跟这个儿子好好谈谈。
在殷亲王谋反之前,沈明堂最看重的其实是沈清珏这个儿子。那时候的沈清珏有胆识有魄力,而且心怀仁厚。即便现在变成了这样,沈明堂心里更多的是心疼,而不是责怪。怪生于帝王家太过不得已,怪这世道太乱,怪殷亲王狼子野心,怪沈麓泽心术不正,他怎么也怪不到沈清珏头上。
现在的沈清珏是绝对不能继承皇位的,这点沈明堂心里很清楚,但他不能让儿子知道这个决定,他实在拿不准,要是沈清珏知道后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
可沈明堂也明白,要是不敲打敲打,沈清珏为了这个位置,还会继续干那些有违天道有违人道的事。别的不说,光看他对江南的百姓、对跟了他这么多年的任久言都能下死手,这些事,他这个当父亲的不能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问题是,该怎么谈?怎么提醒?怎么在不透露储君人选、在不摊牌的情况下,把沈清珏拉回正道?沈明堂越想越头疼,太阳穴突突直跳。
桌上的茶早就凉透了,宫人们都悄悄退到了殿外。
“清珏。”沈明堂终于开口,声音有些疲惫,“过来坐吧。”
沈清珏抬头看了眼父亲疲惫的神色,心里一紧。他往前走了几步,却在龙案前半丈处停住了脚步。
“儿臣站着听训就好。”他轻声说。
殿里又安静下来,阳光照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能看见细小的灰尘在光线里飘浮。
沈明堂谈了一口气,对着沈清珏挥了挥手示意。沈清珏愣了一下,这才缓步走到旁边的藤椅前坐下。
“清珏啊,”沈明堂沉着声音说,“你可知朕是如何坐到这位置上的?”
“儿臣……”
沈清珏心头一紧,他当然知道,虽然那时他才五六岁,但永远忘不了父亲同花太空和年逍,是如何时而兵不血刃时而刀剑相向,将其他皇子王爷一个个斩落的。
先帝共八个儿子,偏偏又定下立贤不立长的规矩,这便导致了八人中有五人都觊觎皇位,那时候的党争,可比现在要黑暗得多,明枪暗箭,你死我活,哪还顾什么兄弟情分。
但他沈清珏不敢知道,谁都不敢知道。
“儿臣……记不清了。”
沈明堂重重叹了口气,继续说:“清珏,当年朕以武力夺储,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这没什么不能说的。这把龙椅不过是胜利者的战利品,能坐上来的人手都不会干净,这无可厚非。况且,做皇帝没点铁腕手段是不行的,要镇得住朝堂,要管得了天下,有时候必须狠。”
他顿了顿,“可总有一个道理,你要明白,盯着这个位置的时候,心里头装的,断然不能只有这个位置。”
殿内忽然静了下来,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江山是什么?是早朝时递上来的奏折里写的旱涝灾情,是边疆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是市井街坊升起的炊烟。朝臣是什么?是阳奉阴违的老狐狸,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也是真正为国为民的忠良。百姓是什么?是春种秋收的农夫,是走街串巷的货郎,是寒窗苦读的学子。若是心里没有这些,就算坐上这个位置,也守不住的,你明白吗?”
沈明堂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这些年,朕立志要做个明君,每日批奏折到三更天,亲自过问各地灾情,对直言进谏的大臣礼遇有加,你以为是为了什么?清珏,朕这都是在赎罪,为那些死在夺位路上的兄弟,为那些被牵连的无辜。你以为坐上这个位置就能高枕无忧?你错了,这把龙椅烫得很,烫得坐在上面的人根本睡不了一个安稳觉。”
“父皇……”沈清珏缓缓站起身,“儿臣……儿臣知错……”
沈明堂看着儿子低垂的头,心里清楚这根本不是真心认错,不过是识时务而已,这孩子到现在都没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儿。
皇帝疲惫的摇了摇头,继续说:“清珏,你还记得从前的自己吗?”
沈清珏正垂着头,闻言像被惊雷劈中僵在原地。他眼底顿时翻涌惊涛,闪过一丝被戳破伤疤的狰狞,血丝缠绕着久未亮起的光,露出年少时意气风发的残影。
可很快又被常年浸在阴谋里的阴鸷吞噬,阴暗如暴雨前的墨云,从那抹戾气中露出蒙尘多年的锋芒,最后又被强制碾碎,化作一片死寂的空洞。
“那时候的你,做人光明磊落,做儿子孝顺体贴,做皇子勤勉尽责...朕都记着呢。”沈明堂说,“殷亲王一事杀死了朕最疼爱最看重的儿子,这怪不得你,你痛,朕知道,朕又何尝不心疼?”
他叹了一口气,“可你看看你如今,哪里有从前半分帝王之骨君主之气?这六年来你干的那些事,朕一桩桩一件件都清楚。可朕也从不曾真的怪罪于你,朕从来都是护你护的周全,哪次不是朕在背后给你收拾烂摊子?”
沈清珏死死低着头,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
这些年,人人都说他心狠手辣,却没人提过“心疼”二字。他还记得那个雪夜,自己掏心掏肺对待的兄弟带着叛军闯进宫门的样子。母妃就倒在他眼前,血浸透了半边衣裙。他当时连哭都忘了,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凉透了。
那一刻他彻底明白了,信任就是把刀,专往心窝子里捅。
他怎么能不恨?他的恨就像是旷野边缘疯狂求生的杂草,怕死,怕败,怕被辜负,更怕再尝到那种无能为力的滋味。这份刻进骨血的惶恐,让他不由自主的用最锋利的倒刺包裹自己,将身边的人与物尽数纳入掌控,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在这荒诞世间攥住最后一线生机。
这恨是渗进骨头缝里的冰碴子,没什么花头,就是日日夜夜提醒他:“信任”是一把自剐的刀。
但他确实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高座上的那位都一清二楚。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内心的不安与焦虑,压抑不了翻涌的愤怒和恐惧,只要一想到周围人那些试探的目光、嘲弄的嘴脸,他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唯有不择手段地将所有东西,不管是属于他的还是不属于他的,都牢牢攥在手心里,才能让他获得片刻的慰藉。
沈明堂看着儿子微微颤抖的双手,语重心长地继续说:“可你不能以此作为变本加厉的底气,更不是你肆无忌惮的筹码,朕护着你,是盼着你迷途知返,朕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深渊里跳。”
这最后一句,带着一个父亲最深切的痛心。
“父皇……”
“清珏啊,”沈明堂声音沉稳,“朕是你的父亲,护你周全本是天经地义,朕不会看着你被打入尘埃,朕可以容忍你犯错,可以为你挡下朝臣的弹劾,甚至可以为你压下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但这一切都有个限度。因为朕不仅是你的父亲,更是这天下万民的君父。你可以仗着朕的宠爱肆意妄为,但朕不能为了一个儿子,寒了千万子民的心。”
他指着堆积如山的奏折:“你看看这些,边疆的将士们在西域的沙漠和北境的风雪中戍边,江南百姓在水患后重建家园,各地官员为春耕忙碌...他们都在尽自己的本分。而你,朕的儿子,你却在做什么?”
“父皇…”沈清珏喉结滚动,“儿臣……”
沈明堂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缓,疲惫的摆了摆手:“回去吧,回府去吧,回去好好想想朕今日这番话,清珏,你要知道,你首先是这大褚的皇子,其次,才是朕的儿子。”
“…儿臣…”沈清珏跪地俯身:“…遵旨…”
沈明堂望着沈清珏离去的背影,心中并无十足把握这番训诫能令其幡然醒悟。身为人父,他已然倾尽所能,既要以帝王之威震慑其行,又要以慈父之心保全其命。
这朝堂之上,他既是执掌生杀的九五之尊,又是舐犊情深的寻常父亲。对萧凌恒,他早已打算好日后明里暗里施压,令其适可而止;对朝臣,他已然在恩威并施,堵住悠悠众口。即便要动用帝王权术,颠倒黑白,他也在所不惜。
这江山社稷要守,骨肉至亲也要护。
为君者当以天下为先,为父者却难免存着私心。
沈明堂抬手揉了揉眉心,龙案后的身影孤独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