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都城,琴台。
曙光乍现,檐下宫铃飘动。六卿五官鱼贯而出,相互攀谈今晨的廷议。北国官服宽袖束腰,顺着百步的白玉长阶远观,若一群逆流的银鱼。
廷议的主人公李涉着一身红服,手持笏板,独身一人,不与任何人攀谈。人群自他周身划出边界,隔绝了无趣的人情往来与结党营私。
“司寇大人留步。”
张济抬扇拦住李涉的去路。他刚从镜霞宫飞步而出,衣襟略显缭乱。侧身掩扇平复呼吸后,方才继续道:“晨议之事当真石破天惊,大人可知此举,牵涉多少世家权贵?其下暗潮涌流、错综复杂之处,便是陛下也需三思啊!”
李涉停了步,没有瞧身边的张济,而是望着东方的日出,语气平淡:“掌建邦之三典,以佐王刑邦国。分内之事罢了。”
说的轻巧。十二年前轰动全国的岭安税案,牵连的地方官员及百姓就有上千名。当年张济的祖父与师父审讯数月,也只查到了大司寇史载鑫这一层,再无后续。权力勾结如蛛丝罗网层层勾连,若非京师背后默许,地方怎会成一番气候?
大浪淘尽,众生皆为过江之鲫。张济叹了口气,轻摇扇柄:“十三位诸侯国,已有十二处钦差南下。李涉,这唯一空下的一处,可是最难啃的一块骨头——岭安。
“岭安处北国边界,穷乡僻壤,民风粗鄙。此番前往调查,需不需要……”为你多添人手?
李涉:“不必。”
张济摆了摆扇子,神情很是无语:“我是怕你被人暗算,好心当作驴肝肺。你们都散了吧,你与老师说过了?”
“嗯。”
李涉决定的事,旁人是劝不回来的。
朱红色的宫门外,早有远行的车马停靠。马儿扬蹄嘶鸣,晨雾中喷薄出一股股白茫茫的热气。
张济心下了然,当即合了扇,只一拱手,道:“既如此,我便不远送了,等你小子回朝喝庆功酒。”
与此同时,岭安司会府,一钱堂内,一众官员正在为秋粮的缴纳数额发愁。
“过几日就要上缴秋粮了,各位的账可算清楚了?”
“据我所知,陇洲八月洪涝,日南向陇洲支援了一批粮食,陇洲到现在还没还。现在收秋粮,陇洲是不是该表示表示?”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陇洲的情况你我清楚,洪涝不断,年年赈灾。日南位置优越,能者多劳嘛。等到明年正月修疆均田,叫王司徒那边给日南多分些份地就是。”
“恕我直言,岭安五地只靠日南一己之力,迟早坐吃山空。”
“这空不空的,也不是我们司会府该管的事,我们只管收了粮做好账,所以再派人加紧督促,叫那群庶野之民趁早把东西交齐才是正道!”
突然,一钱堂的门被唰地大开,精神抖擞的胖老头扶着门槛探出了头:“你们钱司会呢?”
司会府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迟疑着斟酌字句:“岭安王,大人心系百姓,知道赋税不齐,在三神祠斋戒呢。已经斋戒五天了。”
“什么时候了,还烧香拜佛呢!”
却说这岭安王扭着圆滚滚的身子,还没走过三神祠前的大水缸,便听到祠间隐隐传来嬉笑声,心情跟油锅里滚了一道似地,他三两步过阶,三下五除二就撞开了门。
忽如其来的风涌进三神祠,吹散了层层叠叠的黄纸,如大片大片的雪。午光漫过窗棂,被剪得细碎,铺在三神祠的青砖,落在青衣女子眉心。
三神祠素来幽暗清净,甫一见光,钱灵雨微微颦眉,对上一双风尘仆仆的眼睛。
方才还与她调笑嬉闹的粉衣婢女连声道:“岭安王。”
“哦?你就是岭安王!”
钱灵雨眨了眨眼,从团蒲上站起身,像看珍惜物种似地,绕着额上汗津津一片的梅疏石转了一圈。
梅疏石狐疑道:“钱司会,你在做什么?”
啧啧称奇了片刻,钱灵雨站定在他面前,回道:“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单纯欣赏一下,老祖宗,哦不,不知道谁的老祖宗长什么样而已。
梅疏石:“本王问你,本王进来前,你们在做什么?”
钱灵雨移开视线:“呃,这个嘛……”
梅疏石的目光压在跪地的小桃头上:“……”
小桃道:“回岭安王,钱大人方才在与奴婢玩游戏。”
梅疏石:“什么游戏?”
钱灵雨立刻道:“回岭安王,司会府上下不是都说今年收成不多,秋粮缴不齐嘛,我们玩的,自然是请神保佑岭安的游戏!可惜岭安王一进来,我就被打断咯。”
梅疏石觉得今天的钱灵雨有点怪怪的,但具体哪里,他也说不上来。他借着责问的目的多瞧了几眼,脸还是那张脸,人也还是那个人,怎么这张嘴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了呢?
而钱灵雨这边——
没错,她穿越了。
人家穿越,又是金手指又是系统的,就她倒了八辈子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苦哈哈的等着小桃一日二顿饭,这破落祠堂待了整整五天。
问原身去哪儿了?
哦,原身吊了根绳子在这块僻静地自尽了。
她穿越到已死之人身上就罢了,原身走得那叫一个一干二净,连片记忆碎片都没给她留下。窝在三神祠这么个僻陋地儿,她连原身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不知道。
多亏她聪明智慧洞若观火大智若愚!趁着吃饭和小桃套近乎几句。当然了,梅疏石推门前一秒,她还在和小桃玩“猜谜”。
这几日所获信息不多,好在眼下是够用了。
此地名为岭安,北国分封统治下的一个小诸侯国。眼前的胖老头是岭安的诸侯,名叫梅疏石。而她钱灵雨,穿越成了岭安司会府的司会,干着和现代别无二致的会计工作。
看的话本多了,她也知道套路了。来都来了,就当换个工作环境换个心情,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回去。
梅疏石:“我今个来,也是想问你。你寻个解决的法子,把账做漂亮点,把粮食都交齐。”
钱灵雨:“俗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岭安王,粮食到位了,这一切都好说。”
梅疏石:“下午王司徒的人在粮仓外收缴秋粮,你让人跟去看看,催催进度。”
呦,当官的事啊,她要去凑凑热闹。要是有机会回现代,到时候还能吹波大的。
钱灵雨点头如捣蒜:“好说好说!不如,臣下午走一趟?”
梅疏石不放心道:“王司徒近日在日南不在东岭,收纳粮食的事历来交由廪人负责,你要去,便不要做多余的事。”
“行,这些都没问题。”钱灵雨思忖片刻,道,“我只有一个疑问。”
梅疏石:“钱司会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钱灵雨:“我想问,你们岭安是不是真的很穷啊?”否则原身怎么宁愿自杀,也不愿意面对问题呢?
“……”
梅疏石的脸已憋成猪肝色,小桃面上也犯了难,唯独眼前的绿衣女子浑然不觉。她摸了摸发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道:“没事,不用担心。你们的救世主,我,来了!”
小桃:钱大人从前……还是寡言好啊。
东岭宫外,粮仓前。
交粮的百姓或推车或扛袋,挨个排起长队。粮仓前摆着数台量器,当场验货当场交齐,要求稻谷能填满木斛。
廪人们不紧不慢地等人装斛,临了,一脚踢过去,木斛摇摇晃晃撒出一堆米,稳当过后,又成了未装满的状态。黑洞洞的斛口张牙舞爪,像极了人心中填不满的欲望。
“继续装。”
木斛前落满了粮食。闲下来,廪人们还会互相比较,谁踢出来的粮食多,谁踢出来的粮食少。不懂事的庶民心疼家当,匍在地上用手回掬。
“懂不懂规矩,脏了的东西你也敢盛给皇上!”
细蛇一样的鞭子抽在手背上,白玉般的米从粗糙的手缝间滑落,哗啦啦掉到地上。
周老三颤颤巍巍捂着手,连声道:“官老爷,行行好,地上的都是粮食啊。”
“粮食?地上哪有什么粮食。交不齐就等着向上面的官老爷问罪吧。”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老爷,这是家里最后一点口粮了……”
廪人一脚踢开周老三,冲身后招呼道:“不识好歹。来人,给我把这老头儿拖下去。”
“拖下去?你好大的胆子!”
身后的女声暗含怒气,廪人冷笑一声,摇头晃脑道:“哪儿来的没见识的妇人,凭你也敢!”
钱灵雨抬眉:“也敢什么?”
小桃眼见着转过身的廪人脸色由青转红再转白,麻溜地两腿一软,像条垂头丧气的败家犬:“司、司会大人。”
钱灵雨没有理会他,对伏首在地、胡子花白的周老三道:“你先起来。”
廪人见状,连忙道:“大人,此人妨害公务,不可轻易放过。”
钱灵雨:“你在教我做事?”
廪人急忙摇头:“小人怎敢。只是秋粮收不齐,一是司徒大人回来不好交代,二是岭安王那,两位大人也不好交差,更遑论皇上那儿呢。纵容了一个他,便会有千千万万个他出现。小人一心,都是为了大人,为了岭安啊。”
钱灵雨不为所动:“你的一心为我,就是把百姓们交的粮食踢翻?你明知秋粮交不齐,此举何意?”
小桃拉了拉钱灵雨的衣袖,压低声音道:“钱大人,廪人们踢斛不是一天两天了。洒下来的粮食被他们收着,有时还孝敬各位大人呢。其余的大人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计较此处,恐怕您没什么理。”
等小桃说完,廪人对着钱灵雨绽出一个殷勤又适时的笑:“是是是。您想想,这王大人临走前交代的任务呢……”
“以前不管,不代表以后不管。”钱灵雨道,“纵容了一个他,便会有千千万万个他出现。既然本官来了,这种的事就不可能翻篇!”
廪人面上笑意戛然而止:“大人。”
钱灵雨:“你,还有你们,给我把地上的米捡干净。要是我发现有一粒落地,唯你们是问!”
廪人:“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大人可要想清楚了。”
“本官来这,是岭安王的意思。其中关系,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钱灵雨振开衣袖,走了几步,又返还回来,对周老三道:“你,带上你没装完的米,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