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三揣着半袋子米和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跟在小桃身后。
钱灵雨大步走出粮仓,寻了个无人的空旷地方,正要同周老三说话,才发现这老头始终落她几步,老实本分的垂首低眉,听候发落。
都说封建制度维护礼制,难怪,这礼制真是个好东西,把阶级尊卑分得一清二白。
只可惜,本分不会让你减少麻烦,老实,也无法保证你不被别人欺负。
钱灵雨摸了摸发鬓,随意问道:“小桃,我刚刚,帅吗?”
“啊?”
小桃怔愣片刻,连忙道:“大人字字珠玑,机巧若神,小桃好生佩服。”
“哈哈!不要迷恋我。”
周老三在后面听得一愣一愣。他活了大半辈子,也想不出为何有人人前人后差别如此大。
濡染着二人轻快的调笑,他高悬的心,微微落了地。
见他不再拘束,钱灵雨开口问道:“老头,你说这是你们家最后一点口粮,难道,今年的收成很差吗?”
“大人,往年交一次,我们手上还能剩点,今年的秋粮缴了两次,这第二回,就要从私田里掏。您说这不是从我们嘴里抢吃的吗?”
“为何今年例外?”
“朝廷的事,我们也不懂。只听着他们上头说,粮食收的不够,今年新低,于是下了道新令,说收新税,叫什么特产税。各家各户种完公田还有私田,农闲的时候还要给大人们修建宫殿,哪有余力种特产。”
钱灵雨思索片刻,道:“所以,这一次收的其实不是秋粮,是特产?”
周老三点点头,接着道:“是的。但是我们没有什么特产,也种不出什么特产,就只能拿口粮抵。”
小桃接话道:“朝廷这么做,不是变相的要粮食吗?”
钱灵雨:“东岭有多少百姓如此?”
“多少?”
周老三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本就稀疏的胡子抖了三抖。他们这些庶民还能喘息片刻,那些野民,就是郊外的孤魂野鬼啊!
“老婆子年过五十,已没了地,再过几年,我到了年纪,也要没有地了。朝廷说统一供养,可上面自己都不够,又哪里顾得上我们这群老骨头?”
“我知道了。”钱灵雨顿了顿,道,“老爷子,带路吧。我瞧瞧您那儿情况。”
周老三的家在罗屏山下,距东岭宫半天路程。钱灵雨一路走走停停,凡见田亩便问东问西。
走到家门时,天已黑了。周老三的妻子站门口望,周老三与她说了情况,又递了米,小声嘱咐:“你将它煮了。我去河里摸几条鱼。”
“全煮了……咱下顿吃啥呢?”
周老三没有说话,妻子也不再多言,接过米进了灶屋。
“叨扰了。”
小桃安置钱灵雨坐下,接过大娘递来的茶水。
“没什么能招待的,委屈大人将就一晚。”
钱灵雨闷了口茶,一股子霉味。她又偷偷吐回去,嬉皮笑脸地说违心话:“不打紧。大娘,我就讨口吃的。”
钱灵雨的面色愈发坚毅:等会要是比司会府的员工餐还难吃,也糊弄过去算了。一顿不吃,死不了!
墨色愈浓,灶屋传来柴火味的米香。
“快!快开门。”
周老三咚咚咚的敲门,小桃开门一瞧,差点没晕过去。
周老三一手提着野菜和一小块借来的肉,一手扶着个身形不稳的人。
一瞬间,两人齐齐跌进屋子。
这架势,钱灵雨瞪圆了眼,连连道:“呦,给我行这么大礼?”
大人又犯病了。小桃无奈扶额:“怎么回事?”
周老三爬了起来,将门关紧:“今儿个夜里,都别出门。”
“怎、怎么了?老头子,这又是谁,身上咋还有血呢!”
小桃和大娘一齐将那昏迷之人搀扶到里屋,却摸了一手血,都嗬得不轻。
周老三:“河里没捉到鱼,我就顺势往山上走了走,结果越走越心慌,你们可知,罗屏山上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周老三:“山上血腥味重,只怕出了事。”
“这人,你在山上捡的?”
周老三想到方才的事,也冒出一身冷汗。他摇了摇头,又复点头:“是,也不是。”
钱灵雨:“别打哑谜了。难不成,他能自己攀你背上?”
“他他他就是啊!”
周老三擦了擦汗,语速飞快,“我察觉不对后,就想往山下跑。在半山腰撞上这人。
“他、他倒在地上,把我绊倒了,然后他就缠了过来,勒了我的脖子,叫我救他。”
大娘:“所以,你就把他带回来了?”
周老三连忙摇头:“我推开他就要跑,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大劲,死死攥着我。我挣不开,只得带着他下山。他也是个狠的,硬生生撑到我敲门才昏过去。”
钱灵雨与小桃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周老三带回来的是个祸害呀!
大娘如坐针毡:“老头子,你歇会儿,歇好了把他找个远地方丢了,咱家可担不起啊!”
“不成。”
钱灵雨突然道。
大娘:“为啥呀?”
小桃也歪了歪头,不明白刚刚还和自己统一战线的大人,怎么突然转变了风向。
钱灵雨掀开里屋的外帘,床上隐隐躺着一个人的身影,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血腥味。
“事情已经发生,干系是脱不掉了。先救人吧。”
大娘:“可是,万一他醒来要杀我们怎么办?万一,万一……”
“捆了他手脚,不给他刀枪,哪那么多万一。”钱灵雨道,“捡都捡了,死,也得死个明白不是?”
大娘还要可是,周老三看了钱灵雨几眼,冲大娘摇了摇头:“大人既然发话,我这身老骨头全凭大人做主。老婆子,大人,那,我去请郎中了。”
一阵滚雷翻过,后脚紫电劈落,豆大的雨就顺势倾盆。
叮叮当当,噼里啪啦。众人的心在长久的等待中吊着,直到门再次被打开,二人裹着风雨回来。雨丝斜斜飘入,落在钱灵雨面上,冷冰冰的。
“他身上的都是刀剑伤,伤口没有及时处理,所以引发发热。”望闻问切了一番,郎中解释道,“家中有没有马齿笕?捣成汁水抹伤口上,还有这服汤剂,煮了给他吃。”
大娘一一接过,道,“这钱,怎么算?”
郎中晃了晃手中的玉佩,道:“你也知道我的规矩。既是给里面人治病,这钱自由他出,我就取他身上最便宜的玉佩,旁的,我也不要。”
这玉佩是条黑鱼,上多划痕,色泽也并不细腻,瞧着确实是普通玉石。可这毕竟是别人的东西,大娘犹豫片刻,也不知怎么开口。
“老师傅。”
青衣清丽,郎中回头,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女子的眼睛藏了星星,泛着灵动的狡黠。
“您瞧,今晚我们就差盘鱼。”
郎中顺着钱灵雨的话望向木桌,上面搁着周老三的渔具和刚采回来的野菜。
钱灵雨取下发间金簪,“咱商量商量,拿我这支凤凰换,如何?”
凤凰于飞,栩栩如生。
郎中沉默片刻,接过金簪,把玉佩递与钱灵雨:“金簪贵重。日后突发/情况,他还可以找我三次。”
送走了郎中,大娘熬药又忙活了半天。饭菜烧好端到木桌上时,钱灵雨已饿得眼冒金星。
“老婆子,我不是叫你全做成饭吗?你怎么还是做的米粥,这叫大人怎么吃?”
周老三看着比平时粘稠多了的米粥,皱起眉。
钱灵雨闭了闭眼。怎么又吵起来了?
大娘:“剩下的粮食,兑水还能撑三天。一次性全煮了,这……”
钱灵雨嚼了嚼,米粥确实不是白米粥,还有些粗粮和杂菜切细,混成碎末。这样一来,客人能吃上白米,主人家也能留些白米过日子。
能吃上,也能存留……
等等,如果把这口锅看作一定分量的木斛,交米粥和交米饭,虽然都能达到分量,但混杂水、粗粮的米粥对百姓们来说,造成的生活压力显然更小。
同理,特产税也一样。
闻言,周老三:“你瞧瞧你,说的什么话?”
钱灵雨笑道:“老爷子,您别说,大娘还真有智慧,而且是大智慧!”
一瞧钱灵雨这神采奕奕的样子,小桃便知道,她又有什么点子了。
钱灵雨:“老爷子,你家可有纸和笔?”
拿到纸笔,钱灵雨洋洋洒洒写下几个字——
模糊课税对象,以次充好。
“字是龙飞凤舞了点,但是小桃,你瞧!”
小桃看着那字,默默念出了声。
周老三:“大人这是……”
钱灵雨叉着腰,一脚踏在长凳上:“特产税的事,我有解法了!”
小桃笑着,看着钱灵雨拿着黄纸转了一圈又一圈,忙把米粥递她面前。
“大人有了法子,也还先坐下来,将饭吃了。”
钱灵雨接过米粥,猛灌了一大口:“咳咳咳,好吃。说实话,司会府的伙食比这差多了,还不如米粥香呢!”
时至后半夜,众人才前去入睡。雨后的屋子又湿又潮,后半夜却是阴冷的。
逼仄的木床吱呀作响,小桃眨了眨眼,道:“大人不好奇,里屋躺的人长什么样?”
钱灵雨:“一个将死未死之人,有什么好好奇的。”
小桃犹豫片刻,道:“可是大人,我听周老三去找郎中时说的话,是想把责任推给大人的意思。”
钱灵雨打了个哈欠,言语间带着浓浓的倦意:“人的天性叫人趋利避害,推诿责任。周老三只是个普通人,遇到这样的事,难免会害怕。”
小桃接着道:“可是,大人您就不怕吗?”
回应她的是一声比一声响的鼾声。
小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