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可要将清秋姑娘接来给您解解乏?”
宋鹤霄自回了府便眉头紧锁、不发一言,直到捕捉到这个熟稔的名字,纤长的羽睫方肯向烛火借几分微芒以窥天光,只是看得出来仍无甚气力。
良久,只听榻上之人翻了个身,沉闷应了一声:“嗯。”
水沉香的烟气袅袅上升,沿着窗棱缠绵徘徊,独有一方蕴藉。
一扇支摘窗将屋内屋外隔成两个世界,窗外簌簌落着鹅毛般的大雪,似银铺世界、玉碾乾坤。
这盛京城中的大雪下了已有几日,路上积雪覆盖,最是难行,连最上乘的马车都不愿意在这种天气碰霉头。
“小姐,这夜深霜重的,咱们要不就不去了吧。”
千秋抬手接了几片雪花,道:“不可,哪怕风雪再大,也断不能失了礼数。”
一旁的新柳不由得浮起一层薄怒,忿忿不平:“这宋世子也忒不懂得心疼人了。”
“为人棋子者,无力避风雨,走吧。”
裹着红色外衣的暖轿被缓缓抬起,帷幕放下,帘外的风雪再无法侵扰毫分。
千秋进轿时方见软垫上放一手炉,在手炉的熨帖下,银丝坐垫早已存了几分温热,因而在她落座时通身席满了暖意。
千秋将手炉从右侧窗牖递了出去:“新柳,拿着捂捂手,别冻坏了。”
“多谢小姐!”
话音未落,一旁着粗布棉衣的小厮吭声:“林小姐如此行事,怕是不妥。”
千秋心里明白他左不过是为了得几个辛苦钱,这大雪天气接了这么个活儿,也是难为他。
她掀起帘来清浅一笑,给新柳递了个眼神,新柳会意,从袖中掏出五两银子递将过去。
“你别多心,这丫头前日里生了场大病,近日方好,若是被这风雪冻坏了,不免会坏了主子的事。”
小厮掂了掂银子的分量,喜笑颜开道:“自然!自然!您就是那慈悲的菩萨,能做您身边的得力之人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想来东家也不会亏待了你。”
“您和东家都是活菩萨。”小厮憨憨地笑了几声。
朔风紧起,沿着窗牖那道缝隙钻将进来,千秋一时迷了眼,眼角晕出几分微红。
新柳忙从轿外将帘子掖紧了,心里暗怪这世子也太不通人情,这般风雪天气,又是这般时分,小姐怎么说也是名动盛京的大家闺秀,怎可受这番折辱。
千秋未尝不恼,这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生活她早就过够了,若能岁月静好地活着,谁愿委曲求全。
可她目前羽翼未丰,不得不忍耐。
现下倚靠着国公府这棵大树,尚且能避避风雨,可终究是树大招风,现下盛京城中风雨飘摇,大有大厦将倾之势,到那时她又该如何自处?
今日宋世子如何招摇撞市地入城,又是如何令几万黑甲军就地扎营,她都看在眼里。
这人难道是要反了不成?
千秋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眉宇间锁住了几分薄愁,怎么也化不开。
她如今只是一届商女,虽不说富可敌国,倒也是家财万贯,若真赶上战事,她们这些富商绝对会成为第一个被劫掠的人户。
铁马兵戈护不住家国,却要指向她们的裤腰带。
众生撕咬,荒唐当道。
在这股乱流之中,她必定会借他人之手搅弄风云。
“这是我们家小姐给诸位的赏钱,诸位皆是冒着暴风雪行事,等差事落了地定要熬一剂浓浓的姜汤来喝。”
“诶呦,谢您的赏!”小厮忙跪下磕了三个头,但却因积雪太厚,未能见响,满头白雪倒显出几分滑稽,“小姐宽心,我们几个都是走的最偏僻的那条小道,这轿子虽惹眼,但保准儿没人能发现。”
大家都心知肚明名声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小姐有多重要,故而都小心翼翼紧着神儿,如今再有百米便至国公府后门,这提着脑袋的活儿也终于算是落了地。
“那就谢过诸位了。”
“您客气,待会儿这足迹我们几个会处理干净的,必定留不下一丝踪迹。”
小厮忙向众人打了个手势,众人见了赏钱,顿觉周身也不冷了,攒起力气将轿子抬得更稳了些,几片雪花落地的功夫,便已行至国公府后门。
“您当心。”小厮忙挡住风口上前掀帘。
“辛苦你们了。”
千秋接过新柳递过来的手炉,内里早已没有了温度,冷冰冰的足像一块金疙瘩。
“墨书恭迎姑娘。”
众人一见墨书便忙弯腰行了个礼,而后头也未敢抬地抬起轿子走向暗处。
“劳您久候了。”千秋颔首打了个招呼。
“不敢当,小姐是世子的贵人,我等自当为您掌灯。”
“世子可还安好?”
墨书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道:“世子自今日回府便心绪不佳,我等虽说同世子一同长大,但到底还是粗人,不如林小姐能解人心思。”
“将军客气了,为主分忧,自是我的分内之事。”
千秋暗自思索着今日发生的事,桩桩件件都写满了宋鹤霄的不满。
先是误了进城的时辰,虽然圣上并未怪罪,但到底还是僵持了一番。
再是一道圣旨下来,将宋鹤霄明升暗贬,几近驱除出朝堂。
此番他回京,更是暗箭难防,路上遭遇了多少次刺杀她都知晓,若不是她的谍网暗中相助,这人早不知死了多少次。
如今终于迎来了喘息之机,想必是要发作起来了。
三人步行了一盏茶的功夫,终是行至雪竹居。
这雪竹居倒是院如其名,月洞门处几径金镶玉竹皆蓬头白雪,亏了两侧的橘黄色烛光,方才削弱了几分清冷。
步入园中,便见一水流,流水之上并未架桥,仅用几块巨石将内院与外院相连,任谁看了都要抱怨一句崎岖难行。
“雪天路滑,林小姐当心。”
“自然。”
墨书侧身在前引路,生怕一个不小心有人落水,这水冰冷刺骨,就连他都感觉到脚底渗出的寒意,若是这贵家小姐落水,怕是身子骨撑不住。
“这园中景致倒好,只是有些不便走动。”
“国公府内无人不抱怨这路难行,就连国公爷和夫人都十分无奈。”
千秋小心翼翼地迈出步子,怪道这石面光滑,其上还覆盖了一层寒冰,因问道:“那当初为何如此修建?”
“小时候这院子不是这番景象,后来世子进了学堂后,便命工匠将此地改成了这样。”
千秋会意:“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
墨书闻言,如释重负。道:“这趟请您算是请对了。”
“过奖。”
歧路难行,三人皆将步伐放缓,足足一刻钟后方脚踏实地。
千秋出了一身冷汗,若是方才行差踏错一步,怕是就要体会一下隆冬时节寒冰刺骨的感觉了,劫后余生也不过如此。
庆幸之余,她又有些恼怒,这人到底在发什么脾气,非要选在这等恶劣天气来刁难她。
步行数十米,方至一抄手游廊处。
千秋在廊下站立,颇有礼数道:“我就在此等待就好,劳烦通传一声。”
“林小姐稍后,”墨书拱手俯身行了个礼便去通报,“世子,林姑娘已至。”
“你进来。”一声听不出喜怒的回应自屋内传来。
墨书会意,轻启门扉入屋。
千秋听得清清楚楚,深知那个“你”字并非指她。
廊内无甚烛火,雪花飘进来也只是择个冷寂的地方落脚,未几,便化作青石砖上那点点水迹。
“咳、咳……”千秋轻咳几声。
“小姐靠里站些吧,这寒风最是伤嗓子。”新柳忙挡住风口,替千秋将披风围得紧了些。
“在哪儿都一样,没有风吹不进来的地方。”
新柳压低嗓子问道:“可还要等多久?”
“不知道,且等下去吧,时间和耐心我都有,”千秋握住新柳的手,希望可以传递几分温热给她,可她的手早已冻没了知觉,又怎能去温暖别人,“苦了你了。”
新柳眼泪止不住地在眼眶中打转:“小姐这是说的哪里的话。”
“若我能再有本事些,你们也不用跟着我受苦。”千秋面带歉意地笑了笑。
“好一出主仆情深的大戏啊,真是让人闻之落泪,林小姐放弃自己的老本行真是可惜了,不然这盛京城中又会出现一个名角了。”
吱呀——隔扇门被推开。
宋鹤霄身披银色云纹大氅走出,墨书左手提一提柄手炉,右手拿一羊绒软垫紧随其后。
门外瑞雪迎帘,琼花片片舞前檐,一缕寒风迎面袭来,倒是让他神智清明了几分。
他接过墨书递过来的手炉,将软垫置于廊凳之上,方才落座。
千秋屈身行了个礼,不发一言。
“林小姐,可是觉得委屈?”
“不敢。”
宋鹤霄恍若未闻:“你自当觉得委屈,毕竟是我让自己的救命恩人在大雪天气奔波,既如此也便罢了,如今竟还将你晾在门外小半个时辰。”
“世子消气便好。”
宋鹤霄轻嗤一声:“林小姐当真是个似水柔的女子,盛京城中的那些浪荡子倒也没说错。”
千秋攥紧了拳头,指尖几乎嵌进肉里,方能压下心中的怒气,勉强挤出个得体的浅笑,道:“世子还是少和那些人来往的好,不然怕是会坏了您的名声。”
“名声?”
宋鹤霄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清朗的笑声传遍了整条游廊。
“名声于我何益?”宋鹤霄收敛笑容,眼睫低垂,投下一片阴翳,随意地拨弄了下手炉里的银丝炭,“倒是林小姐,自己都火烧眉毛了,还有闲心来管我的事,真是慈悲心肠。”
“这是我为人谋士的本分。”
“哦?你谋的是财?”宋鹤霄顿了一下,而后抬首直直地望向千秋,眼神中浓郁的墨色随月华倾泻而下,“还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