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以密成。”
“三日之后,他会再来买我的桃花笺。”
程阙神色一滞:“又要杀人?”
千秋避开程阙那晃动着忧虑的目光,长叹一口气:“阿阙,我有些累了。”
他知她不想回答。
她亦知他会不忍再问。
程阙不语,目光在千秋眉宇间停留许久。
他最爱的便是她那双灵动的眸子,时而温柔如一揽春风,时而狡黠似山雀踩水,更多时只一眼便可轻易撩动一江春水。
可如今却明珠蒙尘、兰摧玉折。
程阙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在铜盆里掺了些安神药粉,而后用温水将绢布打湿,轻轻地擦去她脸上的血痕,柔声道:“睡吧。”
纯白的布子上绽出点点红梅,程阙仔仔细细在她额间瞧了一番,直到确认没有伤口才放下心来。
他早在她进门时就看到了她脸上的不安与狼狈。
可他们二人皆是心高气傲之人,纵使再亲近,也不会允许彼此揭露那些深埋心底的不堪。
她不说,他便不问。
这一夜,炉火不停地烧着,柴木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炸声,火星不断跳跃着、翻滚着,在静谧的屋内留下一摸橘红,宛若新生的朝霞,五更天里,万物皆是灰蒙蒙的,冷雾似也在等待鸡鸣破晓时分将寒意驱散。
日出东方之时,国公府的丫鬟小厮早已开始了一天的洒扫除尘。
“世子一夜未眠,可要休息一会儿?”墨书担忧地问道。
“不必,”宋鹤霄摇了摇头,眼里的疲色藏不住,“把昨夜那几个人带过来。”
“那五个人皆已候在门外。”
“传。”
话音落下,屋门大开,寒意丝丝缕缕渗入,几个身着青褐色棉衣的小厮齐齐跪在门槛前。
“把昨夜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一一说清楚,不可有不实之处,”宋鹤霄睨了几人一眼,眸中暗含着警告,“想死还是想活就在你们一念之间,可听明白了?”
“回世子,昨夜林小姐似略有不满。”领头的那个小厮忙不迭地磕头。
“如何不满?”
“一开始是她身边的新柳姑娘说……说您……不知怜香惜玉。”
宋鹤霄颔首:“那她真是话说早了。”
“随后,林小姐说她是您的棋子,还把您备下的手炉给了新柳姑娘,又封了五两银子给我们,让我们别说出去。”
宋鹤霄瞥了一眼案上那个沾有血迹的手炉一眼,这手炉给谁他倒是不在乎,这样的东西在国公府内少说也有上百个,本就是个取暖的玩意儿,谁拿着谁用便是。
“说点儿有用的。”
“没……没了。”
“没了?”
“回世子,就这些,林小姐不是个话多之人。”
这可不见得,宋鹤霄想起昨夜美人儿是如何梨花带雨地哭诉自己有多无辜。
思及此,他冷笑一声,在那等情况下还能镇定而有条理地辩驳,倒真是长了张能颠倒黑白的巧嘴。
如今,他又怎知这样的女子会不会蛊惑了他的下人?
“你们在府里几年了?”
“回世子,我们几个都是三年前入的府,因家里贫穷,所以不得不将自己卖了,管事的见我们几个干活还算利索,就把我们派在外院做粗活。”
宋鹤霄冲墨书摆了摆手,道:“明年的今日,我会派人去你们的坟头敬杯酒的。”
“世子饶命!世子饶命!”
众人忙掏出各自怀中的二两银子放在门槛上。
“有!有!有消息!”
“哦?”
“后来在快到国公府时,又赏了我们几个十两银子,说是看我们辛劳。”
“投钱问路,”宋鹤霄走近,拿起银子瞧了瞧,“这次是没什么,可若是以后她托你办个什么事儿,恐怕你也不好意思拒绝吧?”
“不会的!不会的!我等皆效命于国公府,吃里扒外的事儿是万不敢做的!”
“既然她都替我赏你们了,这银子你们就拿着吧。”
众人皆跪地打着颤,不敢再抬头看一眼。
这银子此刻简直就是一个烫手山芋,谁接谁死。
半晌,宋鹤霄终于发话:“这次就算了,下次若再生些别的心思,譬如选条没人会发现的小路这样的事,你们就不用再替宋府做事了。”
一阵寒风吹过,众人后背一凉:“我们再也不敢了!”
“银子留下,你们几个滚出我的院子。”
话音落下,五人磕了几个响头后,小跑出了院子,外院的洒扫侍婢见他们几个面色慌张,好似后面有鬼在追。
“我们的人来报,林小姐在三生堂……彻夜未归。”
“她也有资格谈名声?”宋鹤霄哂笑一声,抓起案上的手炉越窗扔入莲池之中,顿时激起了不小的水花,“良禽择木而栖,她选的这棵菩提树倒是有些分量。”
“世子是怀疑那位神医要杀您?”
宋鹤霄恨铁不成钢道:“你是把脑子落在战场上了吗?”
“……这不是您说的吗?”
“我是说这个人是民心所向。”
“可要去查查他们什么关系?”
“查,既然她给我们留了银子,那就用这些钱去三生堂买些安神药来。”
墨书挠了挠头,多少有些心虚。
昨夜把林小姐折腾成那样,二人若真是相好,今日就去买药,怎么看怎么像挑衅。
“万一他不卖给我们呢?”
“不卖就去别家买,天底下又不是只这一家药铺,”宋鹤霄面色不虞地指了指西厢房,“那里住着的那个,今日怕是消停不了,等她醒了,就给她灌一碗安神药,再醒再灌,让她老老实实睡上三日。”
墨书硬着头皮接下命令,暗道这样消磨人的法子也不知是从哪学来的,杀鸡都要比这痛快些……
今日大雪总算停了,太阳也终于肯露面,只是市井之中仍旧没什么人。
大概是昨夜演戏太累,千秋竟一觉睡至日落之时。
她缓步走着,斜阳正照在两侧商铺紧闭着的门上,朱红色的门框像是裹了层金粉,光秃秃的树干成了余晖的落款,一眼望去,顿觉有些寂寥。
往日这条街是最热闹的,捏泥人的、变戏法的、卖糖人的……应有尽有。
民间有句俗语,下雪不冷,化雪冷。
她的手脚早已经冻没了知觉,寒风狡猾地顺着袖管往里钻,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这样的天气,没人出来做生意也是常态。
小时候碰到这样的天气,她会和芍药姐姐一起在后院的桂花树下烧一筐柴火起个小灶,再煮一碗甜酒蛋花汤,大家一起吃着、喝着,风起之时,柳絮一样的雪花还会落到碗里,那时她总觉得雪花脏死了,白白祸害了一锅甜汤。
可芍药姐姐却说雪是最为纯洁之物,以前的文人骚客还要特意选取梅花上的雪水来烹茶。
那时她怎么都想象不出那是怎样一个味道。
如今喝到了,却只觉得清苦。
大概是儿时的记忆太过美好,才显得现在的日子索然无味。
看着一尺多厚的积雪,她不由得想起昨晚,是个惊心动魄的风雪夜。
曾有人对她说风雪夜最适合杀人,因为大雪可以掩盖一切。
可她不喜欢这样。
她要杀一个人,就一定要在青天白日将其曝尸荒野,不能让人死的太快,要一寸寸剌开他的血肉,让他眼睁睁看着生命的流失以及时间的流逝,让他满含希冀地听见人忽远忽近的脚步声,而后一次又一次丧失生的希望。
未曾经历过绝望的人不配下地狱。
她就是死后要下地狱的人。
可她现在还不能死,她要好好地活,活到仇人都先她一步堕入幽冥鬼火之中。
她能感觉到她离当年的真相越来越近了。
可半路竟然杀出了一个宋鹤霄。
他什么都没做错,推翻一个残虐无道的君王何罪之有?
可他太急了,如果他能耐下些性子,他就不用死。
眼看着各路消息将真相描画的越来越清晰,幕后之人即将现身,她不允许一切被推翻,也不允许真相从他人手中被查出。
思绪翻涌间,一个五彩绣球自二楼坠下,正巧砸在她身上。
“这位小姐,可要来我这儿坐坐?”一个似雪一样白的男倌摆弄着身子问道。
这样的天气,即便穿着锦帽貂裘都会冷,而那男倌却只着丝织薄衫。
“我若不去,你今日怕是就吃不上饭了吧?”
男倌娇嗔地抛下一方绣有兰花的手绢:“这位客官怎生这样坏!”
千秋上前捡起,只见蓝色手绢上用眉笔轻写下了几个字——有事相商。
千秋不动声色地按下帕子,捡起滚落一旁的绣球,冲楼上的人扬了扬手,道:“你不下来接客?”
男倌兰花指一挑:“奴家这就来!”
千秋行至焚花楼正门处,但见门扉大开,而街上却无一人。
未几,一道雀跃的声音响起:“小姐还等什么呢?”
“自是等你。”
“诶哟喂~这话倒听的奴家脸红,”男倌伸手点了点千秋鼻尖,满面皆是显而易见的娇羞,“瞧着您就是个乱花丛中过的主,今日可只许疼奴家一人。”
千秋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嘟哝:“别演了,我快吐了。”
男倌捂嘴轻笑间,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也是。”
宋鹤霄还说她能演,他但凡多见点世面,就会发现她手下的人能搭一个戏班子。
二人一路闹、一路笑地步入楼内,目之所及之处,是一张摆满名贵香花的檀木长桌,一鼻下有颗痦子的老妪正倚桌打着瞌睡。
“妈妈!”一声含着怒意的娇嗔将老妪惊醒。
老妪浑身一颤,撑头的那只手立时滑落,只听“咚”的一声,下巴尖磕在了楠木桌上,浑浊的眼中顿时射出精光。
老妪疼得龇牙咧嘴,食指颤抖着在男倌脸上点来点去:“你是不是存心报复我?”
男倌轻哼一声:“今日我可有贵客,快快端些酒菜来,不然奴家都没法伺候人家了。”
语罢,男倌做作地朝千秋抛了个眉眼。
千秋勉强牵起嘴角苦笑一下,这种看着熟人在面前搔首弄姿的经历,她实在是不想体会第二次了。
老妪将千秋从头打量到脚,扬起一个讨好的笑,问道:“客官可带足了银两?”
千秋解下程阙给她填满了的荷包,往案上一拍:“看不起谁呢!”
老妪立时拍掌叫好:“贵人莫气,是我老眼昏花。”
“都说了让你赶紧备酒菜。”
老妪冲男倌翻了个白眼,推搡着将他挤开,牵住千秋的手,谄媚道:“您确定要他这等姿色的?”
“是。”
老妪愣了一下,操着一副“你这什么眼光的”眼神道:“你怎么也得包个好看点儿的啊,不然你怎么去二楼雅阁?”
老妪背对着门口,模样还是那样,可声线却变了。
“那你还选他来接客?”
“我这不是为了整他吗,谁能想到今日要来个——”
老妪话未说完,便被二楼的风光吸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