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金发碧眼的西域男子正凭栏眺望。
那男子生了一双蓝宝石般的双眸，一席蓝绿色轻衣上挂了一溜银铃，举手投足间魅惑极了。
那男子挑衅地冲千秋身旁的男倌扬了扬眉，随之光明正大地向千秋送秋波。
“您可不能被那狐媚子勾了去！”男倌一把推开老妪，走至千秋身前将楼上那男子遮了个严严实实。
“那不是我们的人。”男倌用气声说道。
“我知道，我这就去会会他。”
千秋将荷包塞进老妪手中，指着楼上道：“我要那位。”
语罢，她抬脚便走。
“欸！客官你不能就这样弃我而去！负心薄幸之人！”
男倌佯装纠缠，老妪见状，立马配合地拧起他的耳朵。
“你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子，还想和花魁争人！今日也不必吃饭了！”
男倌狠狠地瞪了老妪一眼，一股脑地将手帕和团扇都砸到她身上，原地跺了几脚后便如释重负地向后院走去。
千秋缓缓行至二楼，只见那西域男子冲她勾了勾手，转而抬脚走进了雅阁之中。
“美人儿莫走。”
那男子回眸一笑，勾起铃音阵阵。
千秋追随他的脚步进了雅阁之中，果不出她的意料，雅阁间一席红衣正襟危坐的可不就是她昨晚打趣的那位。
“冒昧以这种方式将林姑娘请来。”方翰卿拱手施了个礼。
千秋自如地落座斟酒：“我本就为千夫所指，名声困不住我，大人不必介怀。”
“林姑娘何苦贬损自己，生在这世上，不免会被人诟病。”
千秋举杯，扬起一个明艳的笑：“想必大人今日也不是来此与我谈心的。”
“自是有要事。”
方翰卿冲身后之人抬了抬手，那西域男子心领神会，忙上前为他二人布菜。
“这位是？”
“他是我买来的哑奴，名唤阿九，能听却不能言，也不识字，因而不必担心他泄露消息。”
千秋看着阿九的一头金发，莫名想起了程阙。
方翰卿看千秋盯着阿九入了神，出声道：“若是林姑娘喜欢，我可将他赠与你。”
千秋回神，抬眸轻笑：“若我是个重色之人，大人可还会同我合作？”
“未尝不可，食色性也，绝顶美色之前面不改色之人才最虚伪。”
“这话从大人口中说出倒有种贼喊捉贼的感觉。”
千秋故意挑起一个话口。
她没心思再继续故弄玄虚下去了，三日之期已过了第一日，她不容许这之间再出什么变数。
方翰卿凌厉的目光扫过来，开门见山道：“他没死。”
“大人不会以为我这是阎王殿吧？”千秋向他看过去，眼神中没有一丝惧意，“约定之初我便说过，我会杀，可却没说一定能杀成。”
“这么说，倒是我不识相了。”
“大人误会了，清秋不是这个意思。”
“那如今姑娘是想帮谁？”
方翰卿看向千秋那只裹着纱布的手，目光中多了几分了然于胸的自信。
在这场博弈中，他怎么都会是赢家。
若是宋鹤霄死了，他的目的便达到了；若是他没死，二人必定翻脸，隔阂一旦产生，也就不存在盟友之说，宋鹤霄也算是顺水推舟将千秋向他那边推了一把。
“我若就此收手归隐田园，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方翰卿知道这是在等他拿出筹码，不慌不忙道：“你不会的，毕竟你还有仇要报。”
千秋垂眸盯着杯中酒，不发一言。
“昔年凌家获罪，如果不是你的养父暗中周旋，凌望舒活不下来，可无奈这样一个才女最终却沦落风尘，”方翰卿起身立于窗边，往下睨了眼被积雪覆盖的街道，“怪道命数难测，那日风雪之大不亚于今日，也就是那场大雪让她捡到了你。”
“就这些？”
方翰卿倚窗浅笑：“姑娘总不能白手得利吧？”
“你想得到什么？”
“盛世无饥馁。”
千秋举杯一饮而尽：“这样的盛世大人自该向圣上去求，何苦来找我。”
“天下文士若能择一明君，当属三生有幸，设若不可得，也不能认命。”
“大人慎言，我这是小本生意，经不起什么风浪。”
“姑娘过谦了，你做的可是杀人越货的生意。”
“既如此，你为何非要杀他？你们的目的本就一致。”
“他太急躁。”
清秋面上虽不露声色，但心底里是赞同的，宋鹤霄这个人智勇双全、家世显赫、军功累累，怎么看都是一个旷世英才。
可这些恰恰成了他的束缚。
他习惯了黑白分明，厌恶琢磨人心，一身傲骨难屈于和光同尘，可偏偏世俗不容他这份赤诚。
“他想做的无非是推翻一个不稳的朝局，而后于慌乱之中去建立另一个不稳的朝局，难道这就是宏图大业？届时生灵涂炭，百姓又当如何活下去？”
“可沉疴不除，何来万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盛世需要徐徐图之。”
“先生可有解法？”
“有是有，可他做不到。”
方翰卿目光深远，似是回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他少时也是一样的心比天高。
“他若是能把心气放一放，我与他未尝不能合作。”
千秋想起宋鹤霄那宁折不弯的样子，轻嗤一声：“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无一败绩是长处，可也是弱点。”
“大人为何选我？”
千秋想要听到一个非她不可的答案。
“你同我是一样的人。”
千秋娇嗔一笑，语气中满是调侃之意：“大人竟将我看透了。”
方翰卿一字一句道：“一样的执迷不悟。”
千秋低眸，眼中垂泪。
看破不说破是个为人处世的秘诀，可眼前这个人明知这一不二法门，却非要撕破那最后一层遮羞布。
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即便是同道之人，她也会责怪其失了分寸。
千秋恍然察觉她早已在进门之时便自己钻入了他的圈套。
这不是一场兴师问罪的鸿门宴，更不是一场明码标价的谈判，而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攻心之局。
“大人不去攻城掠地真是可惜了。”
方翰卿落座，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权当是在赔罪：“我不善骑射，六艺之中学的最不好的便是这射艺。”
“三日之后，大人可还要再光顾我这儿？”
“届时能否换个地方？”方翰卿轻咳两声，耳尖似乎染上了几分醉意。
千秋意味深长地在他和阿九之间打量了一番。
“这京中盛传大人好男风，难不成是假的？”
“流言不足信。”
千秋第三次将酒斟满，冲方翰卿扬了扬杯，便再次一饮而尽。
她表面似在为刚才的失言赔罪。
若仔细瞧一眼，便会发现她收起了之前的玩世不恭，面色之中还带了几分……愧意。
这次刺杀总是她对他不住。
她深知以宋鹤霄的身手和势力，若想正面将其击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故而只能诱杀。
于是她选在了一个夜黑风高的寒夜，送出了一只信鸽，将他诱至一个无人之境，信鸽落地之时，便是暗枭出动之时。
可她最终还是过不了心软这一关。
她总是一边想要杀了他，一边却又觉得他不该死，两个想法在那些个日夜将她来回撕扯，最终她还是在暗枭出发的前一夜改了主意。
她是她自己计划中的那个内贼。
是她给暗枭传了话，让他们势必留宋鹤霄一条命。
想起昨夜宋鹤霄问她有没有心，她那颗十几岁时鲜活跳动的心早就随真相一起覆灭，可留下来的却是一颗不合时宜的良心。
林伯曾对她说慈不掌兵，也不知是上天的拯救还是惩罚，她到现在也没有学会心狠。
从宋鹤霄进城那日起，她便知她再也杀不了他了，饶是再厉害的心计也敌不过十万雄兵。
这次刺杀她赌上了十几年的情谊，结果干了个赔本儿买卖。
宋鹤霄不是不知诡诈之法，只是出于信任才让她得了手。
这样的招数从此骗不到他第二次。
千秋思绪回笼，将空酒杯倒扣在桌上：“酒已尽，大人好好玩乐，我就先走了。”
“三日后，我希望林姑娘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自然，只是我不喜欢别人打乱我的计划，毕竟我们之前约好的日子并不是今天。”
语罢，千秋扬长而出，同老妪对了个眼神后便径直归家了。
酒劲上头后，她倒不觉得冷了，整个人飘忽然似步步踩在棉花上，直至看到一扇朱色兽头大门前方两个憨态可掬的麒麟，她才真正放松下来。
折腾了一天一夜，她总算到家了。
林府从来都是最好认的一家，只因别人家门前都是威武庄严的石狮子坐镇，而林伯不知从哪寻来了一对胖乎乎又圆头圆脑的麒麟摆在门前。
那麒麟总共还没三尺高，倒是应上了林伯个头不高的事实，为此她家没少受那些达官贵人的嘲笑，可林伯却偏偏要同人争辩那是祥瑞。
如今祥瑞被积雪埋了半截，怎么看怎么不吉利。
在她踏入家门的那一刻，有一鹅黄色身影朝她扑了过来。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朱瑾忙拽着千秋打圈儿看了个遍，“你怎么一身酒气？”
千秋亲昵地拍了拍她的头：“快给我备桶水，我要沐浴更衣，今晚还要会客。”
“见谁啊？”
“一个老朋友。”
千秋伸了个懒腰，满身骨头搁楞搁楞响了半天。
亏程阙还是个医者，昨天晚上竟真的让她在藤椅上睡了一晚都没挪地儿，她今日转醒时感觉浑身哪哪儿都疼。
“对了，林伯那边没说漏嘴吧？”
“没有，全院里都小心瞒着呢。”
“那就好，免得他回头又给我说些早日成家之类的话，听得我一个头两个大。”
行至内院，朱瑾即刻变了脸色。
“无味阁那边来消息了。”
“如何？”
“宋世子派人去了三生堂。”
千秋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狗鼻子。”
“他们的人去买了几副安神药。”
“怕是拿我的钱去买的，宋鹤霄现在是草木皆兵。”
“那我去找程大夫要回来。”朱瑾说着便要往外走。
千秋拉着她的手将她拽回来，宽慰道：“那十五两银子的作用不过是传递个消息，既然目的达到了，他愿意拿去花就给他好了。”
“那些银子够咱们庄子上三家农户五年的嚼用了。”
“阿阙有数，这钱亏不了，不过，那药卖给他们了吗？”
其他的消息都大差不差，总归掀不起什么风浪，可这上门讨打的事她倒是颇感兴趣。
“还真卖给他们了。”
千秋瞪大了双眼：“啊？”
“小姐别急！卖是卖了，可程大夫却给他们包了三大包黄连。”
“果然是神医啊。”
千秋高兴的就差拍掌叫好了。
能让宋鹤霄吃个哑巴亏，也算是替新柳昨晚挨的那一手刀出了口恶气。
果然谁带出来的兵像谁，昨晚墨书那一下结结实实的，她看着都觉得疼。
千秋不由得抽了口冷气，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朱瑾注意到千秋手上缠的那层纱布：“小姐这手可如何是好。”
“没事，皮肉伤，有阿阙的药，我是留不了疤的。”
“这人也太狠了些。”
“这一刀是我应得的，哪有杀人者责怪受害者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