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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的人下地狱

    人定之时,暝色入清风。

    整个林府在一片静谧中沉眠,惟有织烟小院中仍余烛火两盏,檀香氤氲绕平梁,黄花梨小几旁一茶釜正咕嘟咕嘟烧着水。

    水已三沸,等的人却迟迟未至。

    “小姐,可是生了变数?”朱瑾担忧地在屋门前望来望去。

    “想来不会,那十五两银子听到了响,就说明咱们弃车保帅这招成了。”

    “若这是个圈套呢?”

    千秋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会,宋鹤霄昨日才回京,我那场刺杀总得耽搁他许多时间去查,在他没理清头绪之前,我们尚有时间浑水摸鱼。”

    “这林大哥也真是的!太急人了!”

    眼见朱瑾急的上蹿下跳,千秋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你别在那个地方打转了,回头踩烂了门槛,别人该说我左右逢源到门槛都被踩破了。”

    “说到这些我就生气!”朱瑾猛地跺了一下脚,“前几日我在庄子上盘货,谁知连咱们自家庄子里的马夫都说娶妻当娶贤,说是娶了您这样的必然会给祖宗招来祸事!您说说这叫什么话!”

    “他可没有娶我的本事,我也不会瞎了眼看上他,都是莫须有的事儿,别为那些没影儿的事儿生气。”千秋拍了拍身旁的软垫,喊她来坐。

    “您一点儿都不生气?”

    “谁被折辱会不生气?”千秋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指尖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可转念一想,我若真要气,不如等到他能和我平起平坐那时候再气不迟。”

    朱瑾牛饮下杯中茶,佩服地感叹道:“果然做大事的人才有这份心胸。”

    “再过段时间我就让玉书撤下来,你二人也该成婚了,等婚事落定,我便让你去庄子上当个气派的管事,如何?”

    朱瑾大喜过望,拍着胸脯保证道:“那自然是好!我生在庄子里、长在庄子里,交给我您就放心吧!”

    “还没嫁人就这么开心,成亲那天你不得高兴疯了。”

    朱瑾突然耷拉下眉眼,语气恹恹道:“您说他愿意成亲吗?”

    扑通——

    未等千秋回应,屋外突然传来不知什么落水了的声音。

    朱瑾顾不得其他,忙一溜小跑去了院子里。

    未几,一身着夜行衣的男子走了进来,想是行色匆匆,鞋面沾了不少残雪。

    男子相貌倒是姣好,只是左眼处有一道两寸长的刀疤,这道疤应是跟了他许多年了,因而其上呈灰褐色。

    “玉书给小姐问安。”那男子跪地磕了个头。

    “都说了不要这样客气。”千秋忙示意朱瑾将他扶起。

    “礼数不敢忘。”

    “你这个人就是轴。”

    朱瑾终于借着烛光看清了玉书,却突然发现今日的他有些不同。

    “你脸怎么这么红?”朱瑾将手伸向他脸侧。

    玉书尴尬地轻咳一声,躲闪着看向一旁,脖间逐渐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大概是在外面冻的。”千秋忙开口解围。

    她看了看玉书,又看了看满眼都是他的朱瑾,一个古板似老学究,一个则是什么事都写在脸上,怎么看都不是登对的一双人,可这两个人偏偏看对了眼。

    她都有些好奇二人之间是怎么个纠葛法儿了。

    只可惜每每提及这个话题,一向大大咧咧、有什么说什么的朱瑾都羞红了脸跑开,因而这么久了,她从来都不知道白菜和萝卜是怎么情定三生的。

    千秋指了指面前的座:“尝尝我这儿的茶吧。”

    朱瑾将炉上的水取下,在茶杯中添了一半热水,又从一旁的瓦罐之中取了一半水掺进去。

    玉书拿起瓦罐瞧了瞧:“这是?”

    “雪水,”千秋朝门抬了下下巴,只见光秃秃的树干之下悬了一个又一个棕红色瓦罐,雪水一滴一滴漏入其中,“文人雅士曾言茶以雪烹会味更清冽,雪水不受尘垢,又能激发茶香,且医书上说能以寒破寒,正适合你。”

    “多谢小姐。”玉书又拱手行了个礼。

    一旁的朱瑾终是看不下去了,一巴掌把他抱拳的手拍下:“哎呀!小姐让你喝你就喝!再这样磨蹭下去,今晚都不用睡了。”

    千秋自觉移开视线,问道:“宋鹤霄可有为难你?”

    “果不出小姐所料,宋世子起了疑心。”

    千秋颔首:“他要是没察觉,我才要想想宋家是不是养出了个草包。”

    “他今早特意提了绕路那件事。”

    “他果然有所察觉,可查出暗中跟着我们的人是谁了?”

    “属下无能,想来那人武功一定十分高强,因而我找不出他任何踪迹。”

    千秋拧眉思索了下,眼前是一团拨不开的迷雾。

    “会是谁呢?”

    “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能查出来。”

    “对啊,时间……他哪来的时间呢……”千秋陷入沉思,目光失了焦点,只不住地喃喃。

    朱瑾向前探了个头,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小姐?”

    “嗯?”千秋随意应了声,缠绕的思绪将她的目光打散。

    “您……走神了?”朱瑾不可置信地问出了口。

    千秋不错眼地盯着朱瑾裙摆上的金桂。

    “你今日又穿的这件衣服。”

    “啊?”朱瑾没想到突然换了个话题,“我这衣服有什么问题吗?”

    她今天明明已经穿了一天了,也不可能是才看到吧?

    千秋摇了摇头:“你经常穿,所以我记得。”

    就是因为见过太多次,所以她只看衣服就能认出哪个是朱瑾。

    在宋鹤霄身上也是同理,她知道他身边的每一个亲卫,所以只要这些人动手,就必定会引起她们的注意。

    因而他不会动用这些人。

    可新人是哪里来的?

    跟随他的黑甲军都被勒令不许进城,因而那人只能是城内之人……

    深得他重用又武功高强之人……

    千秋思绪回笼,眼中恢复一片清明:“这些人恐怕不是肉眼能看到的。”

    “小姐,您没事吧?”朱瑾担忧地看着她。

    “我不是说见鬼了,我是说这些人一定是宋鹤霄早就在京中培植的势力。”

    玉书回想了下宋鹤霄几年来的动向:“可他这几年来回京次数寥寥,这怎么可能呢?”

    “若是自小就安排好了,这些人又融于市井,十年蛰伏,只为一朝,恐是死士。”

    朱瑾在桌下的手悄无声息攥紧了,凌乱的眼神落在四处。

    玉书长叹一口气,踌躇了许久,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只见他起身后退了三步,而后直身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再未抬起。

    千秋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是做什么?”

    “小姐,可否让我撤出来?”

    朱瑾忙跪到他身旁,请罪道:“小姐勿怪,是我逼他——”

    玉书截断了朱瑾的话:“这些年我为了妹妹,付出再多都不觉得可惜,我不怕死,死于我而言不过是与家人再见一面的机会而已,别人为之心惊胆战的却是我朝思暮想的。”

    “那为什么现在又改了主意?你妹妹的死对你而言不重要了?”

    “重要,如果查不清楚,我死不瞑目,”玉书牵起朱瑾的手紧紧握住,“我现在活着的日子本就是偷来的,因而日日都像在油锅里煎熬一般,以前无论是夜袭还是刺杀,我都恨不得将这条命留在那儿,盼着死得其所,总归让这人生有些意义。”

    “可我现在有了牵挂,竟生出了想过寻常日子的心,是我背叛了我妹妹。”玉书眼中噙满了血泪,但仍旧高昂着头不肯让其落下。

    “实不相瞒,来之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想娶她!”玉书深深地看了朱瑾一眼,而后再次俯身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千秋冷眼看着这一切:“你知道完不成任务的下场吧?”

    “我知道,肝肠寸断。”

    “即便如此,你也要把这条命浪费在情爱之上?”

    “哪怕一瞬,也值!”

    玉书认命地闭上了眼,几行清泪流下,那道伤疤狰狞的表面添了几分晶莹。

    “你记住,背叛的人不得好死。”

    千秋从袖口掏出一个小巧的药瓶,递了过去。

    “小姐,能否宽限几日?”朱瑾投来乞求的目光。

    “这药吃下去不会立刻死,会先痛几日,七日之内你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衰败,七日之后,就算是大罗神仙也难救,”千秋蹲下来打量着这对死生不移的苦命鸳鸯,露出了一个妖冶的笑,“这是阿阙配给我的,你们知道他的医术的,若是你们想找其他人配置解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朱瑾跪着向前挪至千秋脚边,一双手紧紧攀住她的腿,苦求道:“小姐,求求你,放过他好不好?”

    “知道太多秘密,又想中途脱身,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朱瑾,若是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朱瑾不知,朱瑾不是能做大事的人,可小姐,人想好好活着有什么错?”

    “当然没错,谁不想好好活着?我不想吗?那些白白死去的人不想吗?若是活着的人尚且苟且偷生,那谁为死去的人争个公道!”千秋嘶吼着出声,一双眸子射出尖利的刺。

    “可他已经付出很多了啊,您也把自己都赔进去了,还不够吗?”

    “不够!远远不够!那些作恶的人还在痛快地活着!哪怕我身后就是地狱的鬼火,我也要把他们都拖下去陪葬!”

    朱瑾匍匐痛哭,再拿不出一丝气力,只一个劲儿的摇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份痛苦实在是太强烈,强烈到她即使没有体会过,也能在这份遗留下品到那余韵悠长的苦意。

    千秋从长靴中取出一把短刃,抵在朱瑾脖子上,将药瓶向前一抛:“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要死还是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