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开往横滨站的列车先驶离了站台,又过了一会儿,开往中华街的列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有什么模糊而确定的东西,从桂正作的脑中闪过。
——他会按秒卡时间。
——竟然有人按秒做事?太可怕啦!
“120米,20秒……不,15秒。”桂正作喃喃地说。
能做到吗?他问自己。
不要问。他回答。
现在是稳定的平峰时间,双向列车的间隔都是8分钟。前方就是横滨站,开往中华街站的列车会准时发车,问题就在开向横滨的列车能否保持稳定的速度到达新高岛站,这需要一点运气。
如果运气不错,两车可以同停20-30秒,双轨之间有大于3米的间距,足够他从中穿过,但是走霉运的话,两辆列车就会完全错过同停,到时候就不得不采取更冒险的方式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车站。
10:03,车站又响起了广播,对向来车准时到达。
桂正作趴在地上,看着手机上的秒表默念:
1秒,上帝保佑。
2秒,圣母保佑。
3秒,佛祖保佑。
4秒,安拉保佑。
5秒,天照大神保佑。
“呜……”低沉的风压声传来,祷告显灵了。
列车堪堪停稳,他从犄角旮旯里爬出来,绕过左侧列车的尾部,眼前是一条明亮刺眼的细线,两侧列车的车窗高于他的头顶,乘客的后脑勺露出一半。
冲!大腿的肌肉紧绷,只有脚尖触碰地板,列车车身从他眼前向后飞去。
“哔——哔——”是列车关门的警报!
5秒!5秒!再给我5秒!桂正作张开嘴用力吸气,什么都没有喊出来。
两车之间拉上了一条无形的终点线,当他冲过的瞬间,胸腹之间似乎被没有重量的彩带抽打了一下。他向地面扑下,一个团身,从右侧列车的尾部滚到了隧道的墙角。两辆列车缓缓错开,各自向自己的终点进发。
成功了……
10:04,桂正作拍拍裤子上的灰,伸手捏了一把背包里的东西,继续向前走。
“在横滨站地下商业区不远处,有一个岔路,那里是地铁临时检修区,就在岔路口的附近紧贴轨道设置空蕾管弹。”
桂正作选择用轻松的脚步走完剩下500米,趁着这个时间恢复正常的呼吸,为待会儿的正事做好准备。
10:09,到达地点。等待又一趟列车过去后,他掏出了硝化淀粉炸弹放到了左边检修步道下,从那里又向前跨了3步,将三枚空蕾管弹依次贴紧轨道放置。下一趟列车将在10:19分经过。
接着他躲入了岔道,把背包里的电脑拿出来,U已经准备好了相关的程序,他确认了一下程序与硝化淀粉炸弹的连接,接着抄起了一根放在墙角的钢管,双手握紧,用力挥向前方:“安打!”
小文对自己死缠烂打的功夫很有信心,国木田果然乖乖跟着走了。尽管发出了“为什么犯人会往隧道里逃跑?”“向地面逃跑到中华街不是更合适?”“小孩子跟着去追凶果然还是太奇怪了!要不我去追你回去吧?”之类的疑问,但小文富有热情的肯定回答,让国木田压下了疑虑。
“我可是正义的朋友!”
两人边聊天边向前走。小文盘算着桂正作的速度,时不时落在国木田身后四五步的距离。
“等等我嘛。”她像个正常的十岁孩子一样撒娇,国木田果然放慢了脚步。
10:15,两人步行了一个小时,国木田发现了轨道旁的炸弹,向前小跑几步检查情况。
小文则不动声色的挪到了检修步道,伸手摸索着桂正作放的炸弹,上面系有布带,她像戴项链一样,戴上了那枚炸弹,接着又悄悄走回了轨道上。
“你得演得真一点。”U笑着说。
“那可难了,我从来没有害怕过呀!”小文说。
还是有一点怕的,毕竟那是一个真的炸弹。
假设左手是一颗能瞬间把人炸成碎片的炸弹,右手一颗能把人炸成重伤的炸弹,进行比较的话,无疑是后者更令人感到恐惧。
与U说的一模一样,凭借与真炸弹相同的外貌,成功地误导了国木田,将之错认为了“震感炸弹”,并且想起了两年前的桂正作。当他回头呼叫小文时,看到了脖子上挂着炸弹一脸恐惧的小文。
“这时候,你与小文就可以一前一后包抄他了。”
这是一个国木田无法跑掉的阵型。
“我有问题!”小文像在课堂上一样出声请教:“我这无声无息的‘被绑架并被捆上炸弹’,他不会觉得奇怪吗?毕竟被绑架的话怎么样都得‘啊!啊!救命!’喊两声吧?”
“没错,所以阿作你得马上下手,在他察觉不对劲之前,就让他暂时失去思考和行动的能力。”
钢管朝着国木田的后背用力夯下,他无力地倒在了铁轨上。
桂正作的手从国木田的腋下绕过托起他的上身,这时觉得在港口干了一年苦力活也不是全无作用,这让他从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变成了能拖起一米九的大高个的壮汉……
国木田纹丝不动。
桂正作看了一眼半昏迷的国木田,抬头超小文挤挤眼,小文也挤挤眼。
“喂!小妹妹,还剩2分钟就有车来,不想死的话,就出点力气吧。”
这时,小文才弯下腰,抱起了国木田的脚,两人合力将国木田抬弄到了岔路内的检修区并捆上了麻绳。
“为什么不干脆用真炸弹?为什么要让国木田以为轨道旁的是震感炸弹?为什么要骗他?”小文天真的声音一连问出好几个问题,U似乎对好学的孩子特别有耐心。
“阿作需要带着炸弹行进4公里障碍跑,如果带着真炸弹摸爬滚打,人在半路上就没了吧。其次,我不打算产生任何死伤。我不在乎阿作会不会被判重刑,但要是死了人、甚至几百人,凶犯就会被严密地关押在危险犯监狱以待审判,这会影响我别的计划。小文和国木田这边我当然也会安排妥当。”
U的这番话真正给桂正作塞了一颗定心丸,尽管不知道怎样做到小文也不会受伤这件事,但如果这个结果不符合U的利益,那么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事情达成。
另外,不能被严密关押?桂正作察觉了点什么。
“国木田认为轨道旁的炸弹是震感炸弹、他真的认为列车会因驶过轨道被炸毁,我们的骗局才能成立,他才会被迫做‘1人与100人’的选择,进而选择‘让所有人都活’的方案——这才是真正的目标。”
U理智有序地说着,每一步都清楚明了,但桂正作完全猜想不到U到底想做什么,真正的目标是国木田吗?大约不是吧,自己是国木田的饵,国木田又是某个人的饵,某个人又是另一个人的饵,这个计划最终将延伸到哪里根本无从知晓。
“你是想要给某个人植入‘国木田让所有人都活着的理想是百分百坚定的’,从而影响那个人的决策?”桂正作觉得自己像摸彩票,惴惴地等着U开奖。
然而U似乎没有安排这个环节,只是继续写着故事。
“阿作,不要试图逃跑,让自己确保被军警逮捕。”
10:40,国木田昏迷时已过去了两趟列车,距离下一列驶过还有3分钟。
10:42,上当的国木田选择与少女自杀。
10:43,正在横滨站商业区购物的与谢野赶来,救下了两人。列车驶过了铁轨,穿着防爆装备的军警也冲了进来。
没有什么可聊的,U的预言成真了。
桂正作被军警铐上了手铐,从横滨站的地铁口上到地面,这个场景让他有了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又有所不同,这次国木田走在了最前面,小文被军警护着走在了后面,她和桂正作的眼神对上,微微点点头。
“虽然打乱了计划,但竟然还能赶上军警本部的恐袭应对会议。”说着这样的话,国木田离开了。从横滨站步行10分钟就到达军警本部,这是国木田本来要去的地方吗?一个鲜活的、冒着热气的恐袭事件将会被国木田在会议上作为处置典型进行汇报,武装侦探社又要出风头了吧。
最不同的是,现在他对这件事已经毫无感觉了。
11:45,拘留室的门被打开了。
“这就是两次犯案两次被武装侦探社逮捕的少年?”一个身着酒红色军警制服的白胡子男人走了进来。他的随员紧张地回答他的问话。
“实在惶恐,福地长官,您不是还在开恐袭应对会议吗?!这样普通的案件竟会劳动您来问询!”
“哈哈哈”男人豪爽地笑着,“已经把重要内容听过了,何必还坐在那里浪费时间!我们所有人都应该为了城市的安宁与和平努力,不能将时光浪费啊!”
“您说的是!”
接着福地屏退了随员,在桂正作的对面坐了下来。
“你在笑什么?少年。”他将胳膊支在桌子上,手指交叉抵在下巴上,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微笑着的嫌疑犯。
“拘留室的冷气很足。”桂正作鼻子忽然有点痒,但手铐在桌上,根本没法揉鼻子,“阿嚏!”
福地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他则低头看着桌面。
“刚才在会议上听闻武装侦探社的参会人员汇报了事件,他们行动之勇毅让老夫十分感慨。但仅听信胜利者的说辞是不够的,你两次行凶……”福泽看了一眼手边的案卷,两年前的桂正作脸紧紧地绷着,隔着时间和空间也能感受到他内心的阴郁和绝望,然而此时的他没有丝毫的恐慌和惊惧,一派轻松。
“你两次行凶,一定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苦衷。惩戒固然是威吓犯罪的方式,但无法挽救想要犯罪的灵魂。少年,把事情的原委和经过、你的想法和忏悔,都告诉老夫吧。抓紧一点的话,你还能赶上一顿午饭,否则只能等下一顿了。”
“啊,到我睡觉时间了。太晚睡觉会长不高。晚安。”小文说完就退出了语音通话。
桂正作没有退出,他知道他要做的事还没完。
“我被逮捕后就会马上有人来审问,口供要怎么做?”
U那边传出手指敲击着什么的声音。
“随你。”
U……想要自己做什么样的口供呢?桂正作盯着自己的手。
如果确实如自己所想,U希望某些人坚定“国木田不会放弃和改变理想”这一事实,那么这七天来的整件事就都是为证明这一点而服务。他和国木田对事件的描述各执一词的话,“某些人”就会对国木田的理想这一事实产生怀疑,因此……他需要为国木田所自称的内容给与肯定,国木田说东他说东,国木田说西他说西,哪怕国木田指鹿为马。但,国木田在会议上汇报了什么样的“事实”呢?自己应该承认哪一部分与自己有关“事实”呢?
——你是为了复仇才设下陷阱的吗?
——复仇?才不是。
在隧道里,国木田质问过他的犯罪动机。
想到这里,桂正作抬起头,双眼直直盯住福地,说:“国木田两年前阻止我炸掉校舍,我为了报复他,设下了陷阱,打算让一个女孩被炸死在他面前。”
“你为什么选择这个方式报复他?”
“他曾经多次和我说过,他不会让任何人在他面前死去,这是他的理想。”
“U,听你刚才的意思,我不能被严密关押?”
“怎么?”
“那么是我要逃出拘留所,还是有人会把我从拘留所带走?”
“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来不找蠢货办事。”
“所以,是后者?那个人会杀了我,对吗?”
“你只需要牢牢记住——国木田的理想是真的,谁都无法扭曲他的灵魂。”
桂正作捏紧了手中的易拉罐。
“你设置在轨道上的炸弹已经拆解,蕾管是空的。”
“我不知道,网上查的资料说放蕾管,我就弄了蕾管。”桂正作说。三份炸弹,只有空蕾管那份被保留了下来,其他两份都已经消失掉了,没有证据当然怎么说都可以。
“真是幸运啊,□□没有冲击波引爆就只能燃烧,这大概就是两人还能被异能救活的原因吧。”福地真诚的表情似乎不是替活下来的两人庆幸,而是替这个少年罪犯庆幸,“你离无期徒刑只有一步之遥。现在看来,会再次以持有□□提起公诉了。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没有想法。如果硬是要说的话,我可能被国木田的理想感染了吧。”
桂正作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三根指针并在一起,指向了12。
“U,我问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选择我来做这件事?”
U长长的“嗯”了一声,然后说:“不是我选择了你,是你选择了我。我见过很多和你一样的人,不甘心上天写好的命运,想要挣扎出去却不得其法,然后走向毁灭的道路。我只不过把另一种不错的选项,摆在了你们面前。是活下去的渴望和智慧的大脑做出了这个选择。从始至终驱使你做这些事的,都是你自己的心愿。”
桂正作喝下最后一口可乐,这一口已经完全不冰了,甚至因为易拉罐握在手里太久,喝起来温温的。
“阿作,你是明天行动的指挥官。这是我们最后的对话,这台电脑会在国木田按下爆炸键的1分钟后启动,任何人都无法追踪到我。”
所以无法为了脱罪而供出U的存在。意料之中,U做事不留痕迹,他不会让任何犯罪弄脏自己的手。
“U,半夜了,你和别人说话也这么啰里啰嗦?”
对方哈哈地笑了起来,爽朗、愉悦,是很真实的开心。
“当然不是,只是因为……你是我指挥过的人中最弱小的一个。”
桂正作也跟着笑了起来。
“去你的吧!”
“阿作。”
“嗯?”
“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