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瑜愤然掀开被子,将帆布鞋踩跟,当做拖鞋穿上,然后趿拉着走出病房。
路晚晚见状,也跟了上去,“鱼崽,你又要干嘛去啊?”
“去学校,找何斋雅砚,算账!”暮瑜开口,字字全是重音。
为什么记忆里彩排那天的场景,和路晚晚所说略有出入。
可照片确确实实摆在眼前,她又没理由不信。
难不成那家伙的情况也和自己境遇相同?只不过是他回来的时间线提前了?
暮瑜满怀猜测,步伐不由又加快几分。
这可苦了她身后,个子只有一五六的路晚晚。
两条小短腿倒腾到几乎飞起,“可你这身病号服,我怕还没等找到人,你先被别人当成神经病抓起来。”
暮瑜身上的睡衣套装是术前暮红梅特地给她换上的,蓝条纹样式又是男码,看上去,实在很‘病号服’。
“嗯!你说得对。”暮瑜点头以示肯定,走路速度也降下许多。
怎么平日里一根筋的偏执狂,被聚光灯砸这一下,还给砸开窍了?
不是没砸到脑袋么?
路晚晚虽然心里泛着嘀咕,但还是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披到暮瑜身上。
暮瑜身披‘战袍’,缓缓开口,“正好神经病打人不用赔医药费。”
说完便疾步如风,一溜烟钻进辆的士。
她声音洪亮,“师傅,去北仓二中!”
又大力将车门‘嘭’的一下关好。
这股怨念让司机师傅都跟着抖了三抖。
等起跑晚了一步的路晚晚赶到时,暮瑜已经从她眼前被的士风驰电掣般拉走了。
路晚晚掏出手机,戳开□□置顶,手指在屏幕上飞舞,似乎比前去‘捉妖’的当事人还要兴奋。
【此路不通:崽儿,我在家等你胜利的喜讯!】
怎料此番美好致辞落在暮瑜身上,却成了一波毒奶。
*
北仓二中年级组办公室内。
集合某乎上所有刻板印象于一身的英语女老师,正立体鲜活地跷着腿,双手抱臂,直挺挺坐在办公椅上。
她身侧,有一名与垃圾桶并排而站的女生。
那人低垂着头,心里暗恨没抓到目标人物反倒被扣留在此,精神上还要饱受现任班主任-王岚的荼毒。
“本该是戒骄戒躁的年纪,非要去参加什么文化节,人还没等嘚瑟,手先骨折了,今天更厉害,穿个病号服往学校跑。怎么?生怕在学校出不了名,另辟蹊径来了?”
说着,王岚抖散及背长发,甜到发腻的香气瞬间直冲暮瑜鼻腔。
条件反射般激起了她对王岚的憎恶记忆。
上学时,暮瑜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只是减了个肥,忽然就成了王岚的重点关爱对象。
别人迟到罚五块,她罚十块。
别人上课打瞌睡顶多被喊—你清醒一点!换成她却要传召家长‘进宫’。
别人和男生说话是同学间的正常交往,到她这儿却被骂成是勾引男生的狐媚子,高二三班的交际花。
后来,暮瑜在过完二十六岁生日,即将奔三的关头,充分理解了这时王岚的感受。
被禁锢在教书育人这一条路上,如此在意外表与年岁的王岚,其实打心底羡慕她们这群学生。
尤其是未来可期、绮年玉貌,双重BUFF叠加下的。
女、学、生。
然而这份‘别样待遇’,还有个倒霉蛋陪她一块儿受着。
在班里,有两位王岚视为眼中钉的选手,被同学们戏称:
苦命姐妹花。
一个是她。
另一个就是站在她身旁这位。
CP捆绑得太久,以致于暮瑜到现在都没能忘记她的名字。
江栖。
和一脸犯错的暮瑜不同,江栖往那一站,就跟谁欠了她二五八万似的。
路晚晚曾跟她分析过江栖的气场,完全归功于那双睥睨众生的丹凤眼,以及那头浓密且顺滑的纯黑色长发。
“还有你,江栖。”
暮瑜神游间,王岚已经把说话的矛头转向江栖身上。
“头发总扎那么高干什么?你看看咱班,有哪个像你这么高调?”
原本双手插在校服口袋,歪靠在窗沿边的江栖听见王岚说到自己,立马来了兴致。
反驳说:“王老师,我怎么记得,上周年级主任来班里检查仪容仪表,女生们全部合格,反倒是有几名后排男生,不光私自改了校服裤腿,那头发长得,都快能扎揪了吧?”
WOC!女侠在世!
同学们都说江栖向来独来独往,是个整天只知道冷着张脸的冰山美人。
可依暮瑜今天看来,这就是侠女本侠好嘛!
暮瑜还在心中疯狂为之摇旗呐喊,紧接着就听王岚一改她那娇滴滴的声线。
“江栖!”
暮瑜心里一沉,果然王岚张嘴又是那套她熟悉的台词。
“老师在说你的问题,你往别人身上扯什么?现在打电话,叫你父母过来!”
江栖敛着眸,声音平淡,“他俩早死了。”
显然王岚刚接管班级,还没做足调查工作。
这五个字从江栖嘴里说出来,就像萤火虫活不过一周一样稀松平常。
“那就叫你其他长辈过来!”
“没有长辈,只有个弟弟,还不是亲的。”
“你明天不用来上学了!”
江栖刻意强调,“老师,明天是周末诶,您是不是加班太累记混了。”
王岚满脸愤恨,抄起教案朝桌上狠狠一砸,“你以后都不用来上学了!”
“哈?”江栖一声轻叹,“我一没打架斗殴,二没扰乱课堂,凭什么让我退学?就因为我爱说实话?哪怕上报年级主任,把这段相声完整复述一遍,他听完恐怕都得直摇头吧。”
“你这小姑娘怎么和老师说话呢?”
这句话并不是从王岚口中说出来的。
只见对面办公桌的男老师缓缓放下手中的迷你小圆镜,娘里娘气地再开金口:“老师说你们是为了你们好,你们做学生的,要懂得感恩。”
暮瑜听到这话,故意嗤笑出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男老师方才还笑盈盈的脸一下子就垮了,视线转到暮瑜身上,面露不悦,“你笑什么?”
她很想摆明了回说:啊,随便找点由头骂她俩两句,她俩不光不能还嘴,还得感恩。
真拿她俩来当抖不成?
但看着cpu大师,和一天天正事儿不干,只会仗着老师身份欺生霸班的废物二人组,还是换了种委婉的说辞。
“我没笑呀,可能是离垃圾桶太近,被呛到了。”
说着,暮瑜还象征性地用手在鼻边划拉两下。
男老师敏锐觉出其中暗指,声音更加尖锐起来,“你骂谁是垃圾桶呢?”
暮瑜迅速指了指脚边的垃圾桶,拖着贱兮兮的语调:“不是就在这儿么。”
“好了好了。”趁着1v1 SOLO还未升级成2v2团战,王岚连忙出声制止。
借着写教案的名义将她俩赶了出去。
末了还不忘下达:
‘从今往后不会再管她和江栖,但如果有打架斗殴、早恋逃课等行为,一经发现,直接记大过处理。’的最后通牒。
也算是对自己最好的挽尊。
周末是校文化节,学校特意安排今天提前放学。
所以等暮瑜和路晚晚走出教学楼时,操场上只剩下零星几名打篮球的学生。
一片晚霞经过二人头顶。
“抱歉。”江栖声音极轻,全然没了刚才的凌厉气场。
暮瑜不解:“抱歉?”
江栖,“没忍住怼了王岚几句,连累你了。”
“害,我以为什么事儿呢。”暮瑜说话向来直接,“要说起这个,反倒应该是我向你道谢才对。”
这下轮到江栖一头雾水,“谢我?”
“嗯!谢你把我想说的台词一口气全说了。”
暮瑜长舒口气,故作轻松地补充句:“咱俩这素质还是有待降低,以后还得再接再厉!”
江栖伸出手,笑容灿烂,“美女所见略同。”
暮瑜单手回握,“风雨自有相逢。”
一酷一甜的两人完成世纪握手,相视一笑。
暮瑜扯了扯搭在肩头,即将滑落的外套,“你说王岚要是把关注咱俩这劲头放在教学上,她是不是早进编了?”
江栖还是头一回听到有关王岚的八卦,眼底倏地亮起光,“她当老师这么多年,连个编制还没混上?”
暮瑜眨了眨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我还以为你知道,才故意说要捅到年级主任那儿的。”
江栖笑着问,“你看我像是那么聪明的人嘛?”
暮瑜歪头,对着精致可人的侧脸看了好一会,认真道:“我看像。”
“哈哈,就当你是在夸我咯,谢啦!”
江栖高高吊起的马尾随着步调左右摇摆,衬得整个人都活泼许多,“欸,要不要来看我演出?”
“演出?什么时候?”
“现在。”
*
秋至后的北方,不到五点,天就黑得透彻。
幽暗的小巷里,隐约能看见尽头处的木质庭院,小小的led招牌挂在侧边,格外醒目。
——磬音酒馆
江栖撩起门口的挡风帘示意暮瑜先进。
暮瑜前脚刚踏进去,门口悬挂着的风铃紧跟着发出脆响。
后脚坐在沙发上,抱着贝斯调弦的男生头也不抬地开口,“本店晚六点开始营业。”
皮质沙发看起来有些年头,男生大半个身子都快陷在里面,上半身漏出来的黑色外套倒是特别。
由斜襟改良在腰侧系绳,一株刺绣兰花从腰间探出,向侧边延展。
一位矜贵少年就这样翩然立于眼前。
在这种环境下给暮瑜带来的反差感,不亚于男生在酒吧遇见白月光打碟。
暮瑜看得出神时,江栖已经两大跨步坐到沙发扶手上,“弟,这是我朋友。”
男生这才舍得将视线从贝斯上移开,抬头打量暮瑜一眼。
病号服、单手打着石膏、瓷白到几乎病态的脸。
他沉吟片刻,“你这朋友可比你有个性多了。”
昏暗的小店玄关只有男生头顶那一盏灯。
光打在他脸上的那刻,暮瑜直接被震得外焦里嫩。
耳边很快传来江栖的声音,“你别理他,这货从小就嘴贱得很,忘了介绍,这是我发小,何斋雅砚。实验班和咱班不在一栋教学楼,你应该没见过他,但名字大概听过吧?”
暮瑜呆愣愣地从嘴里蹦出两个单音:“当、然。”
何斋雅砚朝暮瑜扬了扬下巴,示意江栖:介绍完他,该介绍这位了。
“哦,对。”江栖冲暮瑜交换个眼神,“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原来人在无语的时候是真会笑出声的,就像现在的何斋雅砚一样。
“呵,江栖,合着你连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江栖嘴硬说:“名字只是一个称呼一个代号!它重要么!”
何斋雅砚眸色很深,眼底让人看不出半点情绪,“哦,这就是你以后打算喊人‘喂’的理由?”
趁江栖小宇宙还没彻底爆发,暮瑜选择出面终结掉这个话题。
“我叫暮瑜,暮色的暮,瑕不掩瑜的瑜。”
何斋雅砚将贝斯从腿上拿开,懒散起身,手抄进裤子口袋,俯身向暮瑜凑近。
倏尔的风从暮瑜脸庞划过,带着初秋的些许凉意,夹杂着细微的乌木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