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瑜将怒火全部倾泻在了记事本上,把一旁的路晚晚人都看呆了。
能让确诊为淡人的暮瑜气到炸毛的,这还真是头一回。
抱着瓜农心态,路晚晚决定噤声观望。
眼睛盯着两人有来有回,配着大白梨汽水,很下饭!
残破的活页随着暮瑜落手,被重新搁置在桌。
何斋雅砚眉梢轻挑,一语戳穿她的那点心思,“不打算坚持坚持,把天女散花这出戏演完?”
暮瑜:“……”
她起初的确打算把碎纸扬到他脸上,但转念一想,要是被红梅女士看见,肯定又免不了一顿批评。
权衡之下,她选择:
算了。
算了这两个字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暮瑜眉眼倦怠下来,“你想多了,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吵架。”
何斋雅砚用手指点了点碎片化的页纸,像是在无声质问:那这个怎么解释?
暮瑜纳闷这人究竟是小孩子脾性,还是根本就不怕事,所以说话办事顺风不浪,逆风不怂的。
这性格,配上一张天之骄子的脸,真是有够拧巴的……
不过埋在温顺表象下,热衷洞察人心的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就是了。
她直接了当,“送女生减肥食谱,你不觉得是件很冒昧的事儿么?”
何斋雅砚也没和她绕圈子,“刚刚听阿姨督促你减肥,才想着把这本食谱送你,一是出于对朋友口无遮拦的歉意,二是作为那桶零食的回礼。”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向来干脆,事情原委也因此得以还原。
对方出于好意带着记事本下楼,却在听见她那句‘男生都是一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幼稚鬼’一秒黑化。
才会用头小不长脑这种俚语反击。
错把好人当反派,又将其逼疯。
这是什么恶女行为?
功德减一、减一、减一。
只可惜何斋雅砚不懂读心术,听不见暮瑜这番内心绝唱,不然也不会说出下面这句话:“谁知道某人这么不识货。”
轻飘飘几个字将暮瑜仅剩的罪恶感全数击碎。
她倒也沉得住气,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的,“既然是还人情,就不要在意对方是以什么形式收下的。倒是你,杵这么久,不嫌累么?”
何斋雅砚自然也听出来她话里意思,离开前甩下句:“还行,也就能比你呼吸到的空气新鲜些。”
刻薄的话像被开了光的佛珠当头砸回,噎得暮瑜干瞪眼。
海拔高了不起啊?
看着何斋雅砚上楼的背影,暮瑜觉得这哥家里或许真有位虔心崇佛的长辈,甚至给他请过金钟罩护体。
任人如何阴阳怪气都能原模原样反弹回去。
目送走那尊‘大佛’,暮瑜缩着脖子,狗狗祟祟地把碎纸拢进手里,再一捧捧装进校服口袋。
人情不收,都对不起她那桶逝去的零食!
总归会比路晚晚在跨年夜送她那盒三万六千块的拼图好拼。
嘿嘿嘿,攻略在手,减肥不愁。
美滴很!美滴很!
走马灯到这里忽然戛然而止。
画面一转,是她在这一年间,一次次站上天台边缘,一次次俯瞰楼下百态,却始终没有勇气跳下去的场景。
暮瑜在弥留之际不禁问自己。
倘若世界线收束理论真的存在,她会不会重新回到那个三点一线,目标明确的高中时代。
或许也会有一束渗透进她青春的光,将一些看似不美好的,看似无用的时光赋予意义。
所有幻想却都在落地的顷刻间,化为泡影。
*
“医生,你不是说只是手腕骨折没伤到脑袋,这都一天过去了,我朋友怎么还没醒?”
“睡眠是应激反应后大脑本能地自我保护,属于正常现象。”
“我不管什么正常不正常!呜呜呜呜,鱼崽,你可不要吓我啊。”
意识被熟悉的声音唤醒。
暮瑜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
她挣扎着睁开眼。
下一秒,午后炽烈的阳光透过玻璃刺入眼眸。
暮瑜半眯起眼,看向传来不适感的右手手腕。
白花花的石膏固定在上面,她又动了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和两条腿,长舒口气。
还好,四肢健在。
暮瑜这才放心地一点点蹭起身,半靠在床头。
俨然一副渣男事后贤者模式的派头,气若游丝地挤出几个音节,“行了,快别叫魂儿了。”
只一瞬,站在病房门口的娇小身影像被戳了气的气球,哀嚎着朝暮瑜飞扑过去,“我的崽啊!还以为你年纪轻轻就要香消玉殒,可吓死我了,呜呜呜呜呜。”
短暂的复查过后,话痨路仍在一旁喋喋不休。
医生揉了揉自己备受摧残的耳朵,“各项检查都没问题,只是骨折的那只手腕一周之内尽量不要碰水,三周后过来把石膏拆掉就可以了。”
听完医生的总结话语,暮瑜越想越觉得奇怪。
虽说她住的那栋住宅是个多层,但加上天台怎么说也有十二米左右。
从那个高度掉下来,自己只是摔伤了手腕?
诶,等等,好像十年前那次,伤到得也是……
暮瑜来不及细想,抛出另一个疑问,“对了,何斋雅砚呢?他的情况怎么样了?”
路晚晚双手捧在胸口,软瘫到她肩头,“你也不问问,一整天担心你担心到连口水还没喝上的我好不好,睁眼倒关心起他来了,多年友情终究抵不过一个男人,我很是痛心。”
暮瑜听完,白眼差点翻出天际,冷漠地吐出三个大字。
“说、人、话。”
路晚晚直起身,语速开启二倍模式,“那混蛋好得很,不仅没来看望你这位救命恩人一眼,甚至口出狂言,说什么不准备参加周末的学校汇演,现在估计被教导主任叫去办公室谈话了。”
路晚晚不以为意的一句话,直接让暮瑜大脑宕了机。
学校汇演?教导主任?
什么跟什么?
还不等暮瑜多加思考,路晚晚的开水壶嗓又忽然窜出老高,“哎,崽崽你是不知道,昨天你美救英雄,最后反被何斋雅砚抱下台的照片在空间里都转疯了,也是抓拍的人技术好,那氛围感,绝了!”
“等等等……”
暮瑜比了个暂停手势,“你这说得都是些什么?”
“哦!我明白了!”一拍脑袋,“应该是医生说的应激反应,抹去了你关于昨天的记忆,不过没事儿!看我给你拍得美不美就完事儿了!”
说着,她反转手机,伸到暮瑜面前。
随着屏幕亮起,暮瑜也瞧见了被路晚晚称作出自她手的神图。
一张虽然看上去雾蒙,又噪点极高,却由于胶片色调,多了份故事感,似是青春小说的扉页插画。
灰暗的舞台上,一名身形挺拔的少年将人打横抱在怀中,快步从镜头前经过的一瞬被定格。
落在额前的碎发剪影罩着他半张脸,让人看不清神色。
结合路晚晚种种怪异言论,暮瑜只觉天灵盖被一道雷直直劈开,脑海中即刻划过自己不算长的一生。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她磕磕绊绊开口:“所……所以说,我们现在,在念高二?”
路晚晚难得地安静下来,呆呆点头,给人一种平静的疯感。
白墙上的挂钟发出‘嗒嗒’轻响。
麻药效力逐渐褪下,疼痛从暮瑜手腕处蔓延,伴随记忆纷至沓来。
*
高二即将过半的那年秋天,某大花的影视公司有意在即将举办的校园文化节挖掘素人,签约造势。
自打路晚晚得知这个消息,便整日像候在皇帝身边的近身太监,对着暮瑜大吹耳边风。
“试试又不会少块肉。”
“男人是靠偶遇的,机会是靠抓住的。”
“人生不摆烂,快乐少一半,我给你指条摆烂的明路吧!去当十八线小糊咖,然后聘我做助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诸如此类的洗脑包。
等暮瑜恢复自我意识,已经是通过选拔,站上彩排台的事儿了。
也是在这天,那双格外惹眼的大长腿再一次闯进她的视野。
正当暮瑜想冲过去质问,‘你那是什么破食谱,害我啃了大半年绿菜叶子才瘦到八十八斤’时。
舞台上空的聚光灯忽然直直掉落。
所有人只看见一名身形单薄,背着贝斯的女生快步上前,奋力将主唱一把推开,却由于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长相。
只是在她捂着手腕,踉跄退向后台,仍不忘安慰大家继续排练,标志性的单颗虎牙才从嘴角露了出来。
后来,学校汇演如期举行。
两名主持人一唱一和讲完那套官方且枯燥的开场白,才草草下台。
何斋雅砚提着麦克风支架,斜挎着贝斯和成员上场。
其中却没有暮瑜的身影。
而暮瑜呢。
由于上次英勇就义,不幸被聚光灯尾部砸中手腕,手打石膏无法参与演出,被遣去了观众席。
她也是在事后得知,当时是布景人员因为款项问题和校方人员发生争执,推搡间碰倒了作业工人的三角梯才酿成此次事故。
暮瑜目光不自觉地追随何斋雅砚,看着他径直走过舞台中央,站定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那是舞台边缘的一个小角落。
也是彩排时她所站的位置。
热闹的现场顿时一片寂静。
任谁都能看出空缺着的C位对整个舞台来说太不和谐,当事人却对此全然不顾。
他看向一旁的鼓手,点头示意演出开始。
架子鼓率先敲响,紧跟着贝斯开启前奏。
何斋雅砚用他那标准的英式发音,嘶吼着唱出一连串英文,台风又野又燃。
说惯了散装英语的暮瑜自然听不太懂,目光却始终没从他身上移开半分。
或许是看得太过入迷,她不自觉呢喃,“原来……有的人即便是站在光里,仍会是比光还耀眼地存在。”
声音很快被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所淹没。
暮瑜鼻头一酸,趁着眼泪还没夺眶而出,她慌忙低下头,用手背蹭了蹭。
一定是舞台上的光芒太刺眼了,才不是因为不甘心。
才不是…….不甘心…….
*
回忆不断涌现,不知为何,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簌簌落下。
路晚晚见状,慌忙抓起桌上的纸朝暮瑜脸上胡乱抹了一通,“鱼崽,你哪里痛啊?跟我说,我再去把医生找来。”
暮瑜抽了抽鼻子,一股奇怪的味道从鼻尖处传来,眼泪也神奇般地止住了。
她余光停留在路晚晚手握的面纸上,幽幽发问:“这张纸,你之前用它擦过什么?”
路晚晚手上一顿,忽然想起自己在数小时前,叫跑腿送来一盒暮瑜最爱吃的猫山王榴莲。
起初是想等暮瑜醒了再一起吃的,中途却没耐住四溢出的香气召唤。
路晚晚觉得,如果自行坦白这是她一边打着榴莲味儿的嗝,一边用来擦手的纸,肯定会被暮瑜连纸带人一起丢出病房。
想到这儿,她心虚地将纸默默揉团,一个快速转身,扔进垃圾桶里。
而后装作无事发生,岔开话题,“哦对了!住院费和治疗费我都帮你交完啦,负责彩排的老师说周一带着发票找她报销就行,这件事交给我,你就不用管啦。”
其中的言外之意是:看在为你化身跑腿小妹的份上,这次就放过我吧!求求了!
可她不知道的是,暮瑜的思绪重点早已悄然转移。
住院费……治疗费……
费……
钱……
对啊!
钱!!
她的存款!!!
还有房子!!!!
自打工起,被公司压榨,被网友谩骂,忍辱负重多年,终于熬到同类博主的头部位置。
结果一夜又回到了这个穷困潦倒的学生时代,一睁眼还是这个明星梦被断送的残酷窘境。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白为资本打工数年不说,将来还不一定能有过去的自己混得好。
成年后不时找上门的三大噩梦:
学习、考试、何斋雅砚。
如今三合一大礼包从天而降,附带一场大概、也许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