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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舟摇绿蚁,水匪颈生疑

    运河的水波在初秋的阳光下泛着碎金,客船“云来号”破开浑浊的水浪,缓缓驶向明州码头。船舱逼仄,弥漫着劣质桐油、汗酸和鱼腥的混合气味。沈昭化名柳莺儿,裹着一件半旧的靛蓝粗布襦裙,脸色苍白地靠在舷窗边,胃里翻江倒海。离了长安的压抑,这南下的水路却成了另一种折磨。

    “啧啧,莺莺妹子,这就不行了?”贺兰屿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衫,懒洋洋地倚在对面的条凳上,手里抛玩着几枚油亮的铜钱,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活脱脱一个家道中落、跑码头混日子的浪荡子。“江南的好风光还没瞧见,倒先被这运河的‘绿蚁酒’灌晕了头?”

    沈昭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强压下喉间的恶心,声音虚弱:“贺兰...兄长...少说风凉话...” 伪装的身份让她不得不叫出这声“兄长”,更添几分憋闷。

    “哎,为兄心疼嘛。”贺兰屿笑嘻嘻地凑过来,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碧玉鼻烟壶,“来,闻闻这个,上好的薄荷冰片,提神醒脑,专治晕船。” 他不由分说,将那冰凉的壶口凑近沈昭鼻端。

    一股清冽辛辣的凉意直冲脑门,沈昭激灵一下,混沌的头脑果然清醒不少,胃里的翻腾也奇迹般平息了几分。她惊讶地看向贺兰屿。

    “江湖小玩意儿,不值一提。”贺兰屿得意地收回鼻烟壶,对她眨眨眼,“怎么样?叫声‘好哥哥’听听?”

    “...兄长费心了。”沈昭咬着后槽牙,硬邦邦地回道,扭过头去看窗外越来越近的繁华码头。这人嬉皮笑脸的外表下,藏着多少深浅?她不敢放松警惕。

    贺兰屿也不在意,哼着小曲,目光却锐利如鹰隼般扫过码头上林立的船只和熙攘的人群,低声快速道:“看见那个蹲在‘福记’粮行门口啃烧饼的干瘦老头没?花白胡子,缺了颗门牙,腰里别着个油腻腻的大铜壶?那就是‘老茶壶’,咱们在明州的‘眼睛’。待会儿下船,跟紧我,别乱看,别多话。”

    船身一震,靠岸了。喧嚣的声浪瞬间将二人吞没。

    扛包的脚夫、叫卖的商贩、讨价还价的客商、挎着篮子卖花的妇人...市井的鲜活气息扑面而来,与长安的肃杀压抑截然不同。沈昭深吸一口气,努力扮演着初次离家、带着几分怯懦的商贾之女,跟在贺兰屿身后,小心翼翼地避开人流。

    “老茶壶”像条滑溜的泥鳅,不知何时已凑到贺兰屿身边,点头哈腰,一脸市侩:“贺兰少爷!柳小姐!一路辛苦!小老儿可算把您二位盼来了!住处都安排妥了,城南‘悦来’小栈,清静!”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沈昭耳中,“周炳大人...死得蹊跷。官驿被烧了大半,仵作说是流匪劫财害命,可小老儿瞧着,那刀口...太干净了,不像流匪的手笔。尸体抬走前,小老儿偷偷摸过,周大人怀里...好像少了点东西。”

    贺兰屿一边应付着老茶壶的殷勤,一边状似无意地低声问:“少了什么?”

    “一个...金镶玉的鼻烟壶盖子。”老茶壶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了沈昭一眼,“周大人好这口,从不离身。”

    鼻烟壶盖子?沈昭心中微动。这会是线索吗?

    安顿在“悦来”小栈一间还算干净的上房后,贺兰屿丢给沈昭一套更不起眼的灰布衣裙:“换上,带你去‘尝鲜’。” 他笑得神秘。

    所谓的“尝鲜”,竟是明州西城根下最鱼龙混杂、污水横流的“烂泥渡”码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汗臭和劣质烧酒的味道。贺兰屿熟门熟路地带着沈昭钻进一家挂着破旧“四海”幡子的嘈杂茶馆。茶馆里三教九流云集,粗野的划拳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贺兰屿要了两碗最便宜的粗茶,几碟盐水毛豆,拉着沈昭在一个角落坐下。“听。”他压低声音,用下巴点了点周围,“这种地方,消息比官府的告示还快。”

    沈昭凝神细听。果然,几桌粗豪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议论着:

    “...听说了吗?盐运使周大人那案子!啧啧,十七刀啊!肠子都流出来了!”

    “活该!这些当官的,喝咱们漕工的血!死了干净!”

    “嘘!小声点!我表舅在衙门当差,说那晚官驿起火前,听见有船靠岸的声音,不是官船,是...是‘黑泥鳅’的船!”

    “‘黑泥鳅’赵老四?那水耗子不是专在‘鬼见愁’那片劫道吗?敢动官船?”

    “谁知道呢!听说赵老四最近发了笔横财,腰里别着把镶金嵌玉的匕首,可晃眼了!”

    “金镶玉的匕首?”贺兰屿和沈昭对视一眼,都想到了老茶壶说的“金镶玉鼻烟壶盖子”。是巧合,还是线索?

    就在这时,茶馆门口一阵骚动。几个浑身湿漉漉、骂骂咧咧的汉子闯了进来,为首一人身材矮壮,满脸横肉,脖子上挂着一串油腻的兽牙项链。他一边抖着身上的水,一边粗声抱怨:“晦气!刚在‘鬼见愁’撞见官船巡查,差点折进去!这趟买卖真他娘的背!”

    当此人侧身对着柜台方向,撩起湿漉漉的头发擦汗时,沈昭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了他后颈偏下方——那里,赫然刺着一个青黑色的、形如扭曲蜈蚣的狰狞图案!

    这个图案!像一道闪电劈开记忆的迷雾!灭门之夜,那个冲进书房、一刀砍翻护卫的黑衣杀手头目,他转身扑向父亲时,后颈领口滑落,露出的就是这个一模一样的蜈蚣刺青!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是他?!还是同一伙人?!

    沈昭的手不受控制地攥紧了粗糙的陶碗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滔天的恨意和巨大的震惊几乎让她当场失控。贺兰屿敏锐地察觉了她的异样,在桌下不动声色地用力踩了一下她的脚。

    剧痛让沈昭瞬间回神。她强迫自己低下头,掩饰眼中的惊涛骇浪,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怎么了?”贺兰屿凑近,声音带着关切,眼神却锐利地扫过那伙水匪,尤其在为首那人后颈处停留了一瞬

    “没...没什么,”沈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茶太烫...呛着了。”

    贺兰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只是状似随意地高声招呼跑堂:“小二!再来碟茴香豆!” 他声音洪亮,将那伙水匪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几分。

    那为首的矮壮汉子闻声瞥了他们一眼,见是一对衣着寒酸的“兄妹”,便不屑地哼了一声,带着手下在邻桌大喇喇坐下,吆喝着要酒要肉,唾沫横飞地继续吹嘘他们如何在官船眼皮底下逃脱。

    沈昭的心沉入谷底。赵老四...水匪...金镶玉匕首...还有那致命的蜈蚣刺青!周炳的死,官盐被劫,竟与当年灭她满门的杀手组织有关?!这江南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而这条突然出现的仇人线索,像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脏,让她既激动又恐惧。

    贺兰屿慢悠悠地剥着毛豆,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他将一粒饱满的豆子丢进嘴里,嚼得嘎嘣响,眼神却穿过茶馆喧嚣的烟雾,落在那伙水匪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莺莺啊,”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带着点市井的油滑,“这明州的‘鱼’可真够大的,就是不知道...好不好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