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云寺的烈焰将夜空烧成一片凄厉的橙红,劫后余生的冰冷空气里还残留着焦糊与血腥的味道。沈昭被李玄紧箍在怀中,腰间残留着他手臂那近乎勒断骨头的力道,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他失控的心跳和那句冰寒刺骨的斥责。然而此刻,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重新冻结,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走。”李玄松开钳制,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不容置疑。他看也未看被他随手丢在殿顶另一侧、吓得瑟瑟发抖的阿宝,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后山塔林的方向——贺兰屿生死未卜,那半张当票至关重要!
沈昭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瞥了一眼茫然哭泣的阿宝。芸娘未现身,这女童...她狠下心,转身跟上李玄鬼魅般的身影。此刻,找到贺兰屿和玉玦线索才是关键!
后山塔林,荒草萋萋,断碑残塔在月色下投下幢幢鬼影。循着微弱血腥气和打斗痕迹,两人很快在一座半塌的石塔阴影里找到了贺兰屿。
他背靠着冰冷的石壁,脸色青黑如鬼,左臂的伤口虽被他自己用布条死死扎住,但毒素蔓延的诡异青黑色已爬上了脖颈!呼吸微弱,意识模糊。看到李玄和沈昭,他涣散的眼神勉强聚焦,挣扎着想说话,却只咳出一口带着甜腥气的黑血。
“贺兰!”沈昭心头一紧,立刻冲过去,掏出那瓶延缓“鸠羽散”的药粉,迅速倒入他口中,又撕下衣襟蘸着随身水囊里的清水,用力擦拭他伤口周围发黑的皮肉。
李玄站在一旁,玄衣融入夜色,冷眼看着沈昭焦急的动作,目光在她沾满烟灰和血迹的侧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贺兰屿,声音毫无波澜:“东西呢?”
贺兰屿艰难地抬起未中毒的右手,从怀中摸出半张被血浸透、边缘焦黑的纸,正是那当票的另一半!沈昭立刻拿出自己捡到的那半张,在月光下飞快拼合——两张残票严丝合缝!
完整的当票清晰地指向:抵押物“残缺白玉缠枝莲纹佩饰”,活当,纹银拾两,当期三个月,抵押地点——慈云寺香积厨,经手人——慧能!抵押人署名处却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指印和一个小小的、潦草的“赵”字!
赵?赵老四?!沈昭瞳孔骤缩!玉玦竟是被赵老四抵押的?!他如何得到?与沈家血案何干?!
李玄的目光扫过完整的当票,尤其在“赵”字上停留片刻,眼底冰寒更甚。他不再多言,俯身一把将贺兰屿扛起,动作粗暴却有效。“去盐仓。路上说。”
三人如同夜色中的幽灵,迅速离开塔林。
路上,沈昭言简意赅地将香积厨听到的慧能与师叔的对话、抢到的金盖子、以及“主子姓李”的信息告知李玄。李玄沉默地听着,只有扛着贺兰屿的臂膀肌肉微微绷紧。
城西,废弃漕帮盐仓。
巨大的仓库如同匍匐在河岸边的黑色巨兽,锈迹斑斑的铁门虚掩,透出死寂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咸腥和铁锈味。
根据当票上模糊的附加信息及老茶壶最后传来的密报,被劫官盐最可能的藏匿点就是这里!
李玄将昏迷的贺兰屿安置在仓库外一处隐蔽的草丛里,塞给他一颗压制毒性的药丸,冷冷对沈昭道:“守着他,或者跟我进去。”
沈昭毫不犹豫地抽出袖中短刃:“属下进去!”玉玦线索可能就在里面!她不能错过!
李玄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身影一闪,已如鬼魅般没入盐仓大门后的黑暗。沈昭紧随其后。
仓库内漆黑一片,只有高处几个破洞透下惨淡的月光,勉强照亮堆积如山的麻袋和锈蚀的漕运器械。
死寂中,沈昭的感官提升到极致,她能听到老鼠在麻袋间窸窣穿行的声音,能闻到潮湿霉变的气息下,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嗖!嗖!嗖!”
破空之声骤然撕裂死寂!数道凌厉的寒光从不同方向的麻袋堆后激射而出!直取李玄和沈昭要害!是弩箭!
李玄冷哼一声,玄色大氅如乌云般一卷,几支弩箭被尽数扫落!沈昭则矮身翻滚,短刃格开一支擦肩而过的冷箭,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动手!”一声低沉的暴喝响起!
刹那间,仓库内杀声四起!数道黑影从麻袋堆后、房梁上、废弃的器械后扑出!刀光剑影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一方黑衣劲装,出手狠辣,招招致命,显然是晋王豢养的死士!另一方则穿着杂乱的漕工服饰,但动作整齐划一,配合默契,隐隐结成战阵,是太子渗透的漕帮精锐!
李玄与沈昭、晋王死士、太子漕帮此三方势力在这废弃盐仓狭路相逢,瞬间陷入混战!目标只有一个——找到并夺取那批官盐和致命的账簿!
金铁交鸣声、怒吼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李玄的刀如同死神的镰刀,在人群中掀起腥风血雨,玄衣翻飞,所过之处死士如割麦般倒下。沈昭则如同灵动的毒蛇,利用麻袋堆的掩护游走,淬毒袖箭和短刃配合,专攻敌人要害和关节,动作狠辣精准。
她一边战斗,一边目光如电般扫视着仓库深处,寻找着可能存放关键物品的地方。
激战中,一个身材异常高壮、手持开山巨斧的晋王死士头目盯上了李玄,怒吼着扑来!巨斧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威势劈下!
李玄横刀格挡,“铛!”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星四溅!巨大的冲击力让李玄也微微后退半步!
就在这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瞬间!一道阴毒刁钻的寒光,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直射李玄毫无防备的后心!
是太子阵营中一个身形窈窕、黑巾蒙面的女高手!她使用的,赫然是淬了幽蓝毒液的蝎尾镖!
沈昭的瞳孔骤然收缩!那蝎尾镖的样式,那用毒的手法...是“血蛛”!
夜枭内部那个妖娆如毒蜘蛛的女人!她果然叛变了!投靠了太子?!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沈昭的大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离李玄最近,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扑向李玄的后背!
“噗嗤!”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
剧痛瞬间从左肩胛炸开!冰冷的蝎尾镖深深钉入了她的皮肉!幽蓝的毒素如同冰线般迅速蔓延!
“呃!”沈昭闷哼一声,身体被巨大的冲力带得向前扑倒,撞在李玄坚实的后背上。
李玄正全力格挡拓跋烈的巨斧,被沈昭这一撞,身形微滞。他猛地回头,正对上沈昭因剧痛而瞬间失血苍白的脸,以及她左肩上那枚兀自颤动、泛着幽蓝毒光的蝎尾镖!
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般的眼眸,在这一刻,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面,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裂痕!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暴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撕心裂肺般的惊悸,轰然炸开!他甚至忘了眼前的巨斧威胁!
“谁准你挡?!”一声低沉到极致、却蕴含着毁天灭地般怒火的嘶吼,如同受伤的猛兽,从李玄喉间迸发出来!他反手一刀,带着前所未有的狂暴戾气,将扑上来的拓跋烈硬生生劈退数步!随即,他竟不顾身后强敌,一把将摇摇欲坠的沈昭狠狠揽入怀中!
他的手臂力量大得惊人,几乎要将她揉碎!那双总是冰冷无波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她肩上那枚毒镖,里面翻涌着足以焚毁万物的怒火和一种近乎恐慌的惊悸!沈昭甚至能感觉到他揽住她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血蛛!叛徒!”贺兰屿虚弱却充满恨意的声音在仓库门口响起!他竟强撑着追了进来,恰好看到这一幕,手中长剑直指那蒙面女高手!
血蛛一击得手,毫不恋战,发出一声得意的冷笑,身影如鬼魅般向仓库深处掠去!目标显然是藏匿的账簿!
“拦住她!”晋王死士头目也反应过来,怒吼着带人扑向血蛛的方向!三方混战瞬间演变成对账簿的疯狂争夺!
仓库深处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和货架倒塌的巨响!
就在这时!
“轰隆隆——!” 盐仓那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猛地撞开!刺眼的火把光芒如同潮水般涌入!大批身着江南道观察使府制式皮甲、手持强弓劲弩的官兵,如同铁桶般将整个盐仓入口堵得水泄不通!
“里面的人听着!放下武器!束手就擒!违者格杀勿论!”一个中气十足的军官声音厉声喝道!
混战瞬间停滞!所有人都暴露在明亮的火光和无数箭镞的寒芒之下!晋王死士和太子漕帮的人脸色剧变,迅速向仓库深处黑暗处退缩。
李玄抱着沈昭,身体瞬间绷紧如弓!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门口密密麻麻的官兵,又瞥了一眼仓库深处仍在争夺账簿的混乱角落,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快速的权衡利弊的寒光。
“走!”他当机立断,声音低沉如铁!手臂依旧死死揽着沈昭,将她半护在身前,同时一脚踢起地上一块巨大的、沾满盐粒的木盾挡在身后!
“放箭!”门外的军官毫不犹豫地下令!
“嗖嗖嗖——!”密集的箭雨如同死亡的蝗群,呼啸着覆盖而来!
李玄一手持刀格挡近身的零星攻击,一手紧揽沈昭,顶着木盾,身形如鬼魅般向仓库侧面一个早已看准的、堆满破旧渔网的缺口处冲去!
箭矢“夺夺夺”地钉在木盾上,力道震得人手臂发麻!
沈昭被他紧紧护在怀中,左肩的毒伤剧痛钻心,毒素带来的麻痹感开始蔓延。她咬着牙,在颠簸和箭雨中,目光死死扫过刚才血蛛和死士头目等人消失的仓库深处角落——那里一片狼藉,麻袋被撕开,雪白的官盐倾泻一地。在散乱的盐粒和破碎的木箱间,一点温润的白色微光吸引了她的视线!
是半块指甲盖大小的、边缘不规则的...白玉碎片!碎片上,一道极其熟悉的、阴刻的缠枝莲纹在火把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这纹样!这玉质!与她怀中那半块母亲留下的玉玦,几乎一模一样!
沈昭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挣扎着想回头再看清楚,甚至想挣脱李玄去捡!但李玄的手臂如同铁箍,力道大得不容抗拒!他带着她如同炮弹般撞开那处由渔网和朽木构成的薄弱墙壁,冲入了盐仓外冰冷的夜风和浓重的夜色之中!
“追!别让他们跑了!”身后传来官兵的怒吼和更密集的箭矢破空声!
李玄毫不停留,扛着沈昭,身影在河岸的芦苇丛和乱石间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追兵的视线之外。冰冷的夜风灌入沈昭的衣领,左肩的毒伤和箭伤让她意识开始模糊。
恍惚中,她只感觉到李玄揽着她的手臂依旧紧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手腕被他死死攥住的地方,传来他掌心灼热的温度,那温度烫得惊人,甚至压过了伤口的冰冷剧痛,带着一种让她心惊肉跳的力量感。
远处,盐仓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沈昭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最后看了一眼李玄紧绷冷硬的侧脸轮廓,和他紧握着自己手腕的、骨节分明的手。
江南的夜,是血与火的终章,是玉碎疑云的序曲,也是...那只冰冷手掌传来的、第一次如此清晰而灼热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