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顿时寂静,老头儿吓得把胡须揪断了几根,身后的尾巴们更是大气不敢出。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顾珩都没发现指尖已经把掌心掐出了血印。
一看身后,这群尾巴们生怕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早就夹着自己跑了。
人人都说顾珩是学院派最具代表性的天才,每次听到这两个字他都只是舒缓眉眼笑笑,从不否认。
他从不否认自己的天赋和傲慢。
最客观的事实是,优渥的家庭背景,专业的绝对天赋,他生来就有傲慢的资本。
顾珩本来以为自己会像从前一样毫不在意,因为他获得的成就已经足够打脸异己者800回。
但对同为天才的江直,顾珩想,他会在一个不经意的茶会上,轻描淡写地用学术黑化不着痕迹地攻击对方的知识盲区。
比如他会在江直的镜头对准眼前的时候丢下一句:你们摄影总在追逐“现实”,却从未真正面对画布的“物质性”。毕竟——快门太快,你们根本来不及思考。
片刻后顾珩自己都笑了,不过是江直随口的几句话而已,无足轻重。
就在顾珩也打算转身就走的那一刻,江直的声音又想起在空荡荡的廊道里。
“实不相瞒,那位纯正的学院派代表,可能不单单会和我的理念起冲突。”
“哦?愿闻其详。”
老头儿竖着耳朵,时刻准备着听点儿什么陈年秘辛。
“他可能跟不上我的脚步。”
老头儿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回答,
顾珩也沉默了,他发出一声隐晦浅淡的嗤笑。
荒谬,什么劳神子合作,他第一个不赞同。
接了那张票,来这个摄影展走一遭,真是让顾珩轮番经历新奇体验。
不过顾珩是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旁人的几句话,着实对他造不成什么影响。
出了展厅那几个小孩早没影了,顾珩点开手机给老头儿编辑了条短信,勾着车钥匙下了艺术馆的台阶打算直接走人。
但是顾珩这辈子顺风顺水惯了,上天偏偏针对起他来。
作为业界知名人物,见一面十分难得,更别说顾珩总是神出鬼没。
于是大庭广众青天白日天地可鉴,顾珩被恰好来采访摄影展的记者们围住了。
这边老头儿刚好跟江直边走边聊,从里面溜达出来,于是另外一拨记者围了上来。
两群人堵在门口,不知道哪个天才想在短时间内高效收集到更多素材,最后两波记者竟自发地将两个圈圈汇成了一个圈!
一些无良记者的闪光灯是真的闪。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两道愕然的视线撞在一起。顾珩下意识把江直拉入怀里,抬手护住了他的眼睛。
这竟然才是两人这么多年来真正的第一次碰面。
等这群人被保安疏通散开,顾珩一言不发地放开江直,被放开的这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发圈在混乱中不知道被哪个该死的扯下来了,半长的头发披落在江直单薄的肩背上。
从前的顾珩确实傲慢,在今天以前他甚至不记得他和江直曾经高中同班。
所以这是顾珩自认为,第一次赤裸裸地直视江直。
眼前的人眉目深邃如画,是一副矜贵小少爷长相。纯色的老头背心胸前挂着个墨镜,实穿的卡其色衬衫两边袖子微微挽起来。
明明是最简单的打扮,却怎么也遮不住极好的身材比例,和周身最干净纯粹的气质。
江直不知道又从哪里掏出个黑色的发圈,他微微低垂着头将皮筋叼着,两只手简单地拢住长发,几缕碎发垂下来。
好随意,顾珩想。
他细细打量着眼前比自己矮一些的人,却又在对方抬头前挪开了视线。
顾珩心虚地咽了咽口水。
“顾珩。”
江直的声音清脆,像碎玉。
顾珩听到了,他扭头对上江直最直白坦率的笑。
“谢谢。”
顾珩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比这两句声音还大些……
一对上江直的视线,顾珩很确定,他记得自己。
因为对上这种明亮的、灿若星辰的眼神,顾珩有种拨云见山的明朗熟悉感。
他没说话,微微垂眸望进这双特别的眼睛里,回以简单温和的笑。
老头儿,不仅是顾珩的祖父、他们艺术院的院长,其实还是这座艺术馆的馆长。
title很长的老头儿朝着他们过来了。
员工们办事不得力,他作为馆长很是愧疚。
“怪我这个馆长做的不称职,差点害我们艺术界丧失两颗最明亮的、冉冉升起的新星!”
顾珩假笑不语,旁边的江直微微挑眉,毫不在意地开了一句玩笑:“好不容易从泥石流底下劫后还生,今天差点没能从人石流底下逃过去。”
老头儿哈哈的笑了。
正巧顾珩原来的小尾巴们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了。
“江直老师!”小尾巴门望向这边的眼睛亮晶晶的。
顾珩决定在这群没有出师的徒儿们丢人现眼前先站出来。
“咳”
江直的眼睛看过来了。
“这几个是我的尾……啊不,我的本科学生,很有才华,他们今天慕名而来,专程为你。”
于是小同学们得到引荐,一一和江直互换了联系方式。
老头儿望着小辈们,眼里都是笑意。
他爽朗开口:“既然我们现在祖孙三代同堂,干脆去吃个饭,怎样?
孩子们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老祖父叹为观止拍手叫好。
什么三代?什么同堂?
这老头真是越来越敢说了,顾珩的嘴角抽了抽。
江直听完却直接笑了起来:“顾馆长您还是一贯的风趣幽默。”
顾恒盯着他嘴角的弧度,心里却有些犹豫。他还惦记着画室里那张雪白的画布。
旁边的江直突然冒出来一句:“不过不了,我过段时间要离开,这几天要把工作室的单子清一下。”
翘起来的尾巴们落下了^、……
江直抬手看了眼腕表,顾珩明白这是真有急事了。
顾珩把眼前人转身离去的动作收尽眼底,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背影突然转过身来,视线直勾勾的盯住他,顾珩不解。
“顾教授,要不要加我微信?”
顾珩盯着只有初始消息的空白聊天框出神,他没有打任何备注,聊天框的上方只有“酱汁”两个字,头像是江直在澳洲旅拍的艾尔公路,非常好认。
哐当一声,顾珩猛然清醒。
调色板之前被他随手掷在一边,本来就要掉不掉的,碰巧砸下来,盖在他腿上。
顾珩大拇指抵住右边的太阳穴,自嘲的笑了笑。
他关上手机放在脚边,有些想不明白自己鬼事神差递出去的二维码为什么会是私人号码。
顾珩没再管它,视线落回面前空白的画布上。
江直的《秩序》像是一阵风,托着他的思绪高高扬起,然后坠入混乱中徘徊。
他闭上了眼睛。
画室里弥漫着熟悉的松节油和亚麻籽油气味,其实闻起来却有些刺鼻。
巨大的空白画布绷在架子上,像一片未被驯服的雪原。
按照流程,顾珩会先用最细的狼毫蘸取稀释的熟褐色,在画布上打下几何网格,每一根辅助线都严谨精确得如同建筑图纸。
一支笔落下,就要落在该落的地方,一抹色彩铺下,就要成就最完美的基调。
这是顾珩作为天才最常铭记在心的告诫。
又或者说,就是顾珩从拿起画笔的那天就恪守着它,所以才成就了现在顾珩,外人口中的天才。
所以他的画风是纯粹的—— 纯粹的理性控制,纯粹的形式追求,纯粹的历史重量感。
江直说,他想拍他就拍了。
顾珩想画,他的笔下就能诞生出令无数人吹捧的经典。
但此刻他的手却悬在调色板上方。
那些被严格分类的锡管颜料—— 钴蓝、玫红、祖母绿—— 突然显得那么… …虚假。
顾珩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江直镜头下那迸裂的瞬间。
他今天好想透过江直的镜头看见了泥浆飞溅的野蛮力量;看见了人群混乱中透露出的原始生命力;看见了光线在积水表面折射出无序而耀眼的光斑。
“纯粹?”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尖锐地响起,带着江直那种混不吝的嘲讽。
“你的‘纯粹’不过是把鲜活的世界塞进棺材,再涂上一层名为‘永恒’的防腐香料!”
顾珩的思绪彻底陷入被那阵名为江直的风拖进混沌里。
他猛地抓起一支最大的猪鬃板刷,粗暴地捅进一罐未经调和的最原始的生褐颜料里。
没有任何稀释,粘稠如泥浆的颜料被狠狠甩在洁白的画布上!
“啪!” 一声闷响,褐色的污迹在画布中心炸开,边缘溅射出放射状的丑陋斑点。
这完全违背了他所有的规则:没有打底稿,没有控制厚度,没有考虑色彩关系——只有最原始、最粗暴的物质宣泄。
这感觉……
陌生得令人心悸,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破坏性的快感,像他长久佩戴的枷锁突然被挣开一道裂口。
顾珩猛然惊醒!
睁眼一看,眼前还是最空白最原始的画布。
他脱己一般抬手,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指尖的颤抖。指尖抚摸上心脏,那里的跳动趋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