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派艺术家们是古典主义和传统主义忠诚的继承者,他们坚信,所谓的艺术是有规则的,是分对错的。

    所以创作思绪开始混乱,这对于一个学院派画家来说,无疑是恐怖的消息。

    但对顾珩来说不是。

    他的眸光清浅无波,只稍稍抬眸看了一眼空白的画布,然后无所谓地将手里的画笔扔到一边,起身离开。

    只要他想,他随时随地能让自己摆脱那一片混乱。

    因为他清楚古典完美就是成就学院派油画的底色。

    看来这幅画还是不到时候,画室中央那片空白泛起波光,画室的门缓缓阖上了。

    和江直合作的事儿老头儿一直没有给个明确的说法,顾珩只当他像从前一样拿他寻开心。

    越来越为老不尊。

    飞机缓缓滑行,顾珩的视线透过舷窗向外看,地平线从地表抬上来,渐渐拉高延长。

    自上次艺术馆一别,顾珩再也没有见过江直,听说这人前几天也跑外地了,谁都找不见影。

    顾珩调出来手机看了一眼聊天界面,屏幕还停留在刚加上的空白。他神色淡淡地拉到江直信息的最下面,红色的删除键挺容易找的。

    其实加好友的举动真的很没有必要,顾珩不觉得他们还会有什么交集。就像他们曾经那半年的同学联系,十年到头来根本用不着联系…………

    光线透过淡薄的云层穿进来,肩胛骨在金色中凸起锋利的弧度,显得人安静宁和。顾珩悠悠转醒的时候,飞机刚好落地日喀则和平机场。

    先前他和文物修复的公组长说要亲自来西藏采购青金石原料,并不是脑门一热临时起意的想法。

    早在接手这项修复文物的工作时,他就联系了藏地最熟悉矿石颜料开采和古法提纯的老师傅们。

    当顾珩双脚踩实在广袤的地面上时,他终于算到了地方。

    旅人说它是座无聊的城市,没那么繁华,没那么便利。

    但这里是通往天堂的眼睛。

    鎏金的光线沿着扎什布伦寺的白墙金顶倾泻而下,最终落在喇嘛绛红的僧袍褶皱里。

    褪色的唐卡和斑驳的玛尼石墙在时光中诉说这片大地的古朴与厚重。

    这片白墙红衣的色彩撞击能让每一位摄影师驻足。

    江直收了相机,重新把挂在领口前的墨镜戴上。这人身形单薄,所以穿得再怎么厚实也让人忧心他能不能抗住这冷酷的天气。

    他随机钻进了某家藏餐馆,冲老板点了份藏面。

    汤头带着牦牛的鲜香流入四肢百骸,江直从比他脸还大的碗里抬起头,在口袋里掏出路线图,他随意瞄了眼地图上缩略的小字,在岗嘎县边上的是……

    东巴村。

    老师傅德吉给顾珩安排的车找不到影,他废了好大力才搭到来这里的顺风车。

    顺风车开口漫天要价,把人放到目的地就甩着车屁股走了——还是辆不讲道理的黑车。

    顾珩等车尾烟散去,他扯下口罩,把开着免提的手机怼到耳朵边上。德吉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楚。

    “我……岗嘎县……说……去东巴村………”

    凑不凑耳边都听不清楚,顾珩一只手插兜,拿着手机的手垂下来,他平静地看了眼手机右上角的电量显示。

    赤红色的1格电不出意外在下一秒黑屏关机。他随手揣进了口袋里,然后在思考再招呼顺风车打道回府的可能性。

    等到了地方他才深切感受到电话失真的危害到底有多大,德吉想表达的意思可能是要去东巴村,不是到东巴村汇合。

    在这里随机招呼路边顺风车其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但顾珩隔着口袋叩了叩关机的板砖,他现在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往有人的地方走,顾珩脚步不慌不忙的,他沿着路一直往前。

    只是身边的行李箱实在很打眼,一辆外地牌照的SUV缓缓在他边上停下来。

    “嘿!”

    SUV的车窗摇下来,里面一胖一瘦。精瘦的那个坐副驾,离他近,冲他喊。

    “去哪儿啊?!”

    瘦子的胳膊招呼出窗外,往顾珩的方向够,在碰到顾珩的肩膀前被他下意识迅速躲开了。

    SUV恰好在顾珩面前停下来了,里面两个人透过车窗看出来,顾珩身体反应快过大脑瞬间头皮绷紧。

    他一只手格挡身前表示不要靠近,另一只默默伸进口袋,那里有一把他最趁手的瑞士军刀。

    瘦子扭头冲主驾上的胖子说了什么,一直拽动开门的车把手发出哐当声。顾珩眯了眯眼睛盯着这两人,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以一敌二的胜算。

    如果对方手里没什么工具,顾珩设想了一下,可以赢。

    心跳砰砰在胸腔里跳动,他暗中捏紧了手里的东西。

    “哒。”车锁开了。

    顾珩盯着瘦子的脸,瘦子的脸还探出在车窗外,一只手拉着内门手来来回回拽,不确定另一只手藏了什么东西。

    车门开到一半,那具精瘦的身体想要钻出来。

    “顾珩!”

    顾珩猛然回头,身后通体漆黑的越野风尘仆仆从道路的拐弯角冒出来,瞬间来到面前,急刹在SUV后面扬起一阵尘土。

    熟悉的身影很快飞下来,他动作迅速得赶在瘦子钻出来前拍了一下半开的车门把门怼回去,然后在瘦子的痛呼声中拽着顾珩往回跑。

    “快!上车!”

    顾珩坐在副驾,从后视镜看到了那辆被他们甩在身后的SUV。

    都用不着我自己动手,省力了。

    顾珩把刚刚发生的事放脑海里窜成线复盘了一遍又一遍。他最终从后视镜淡淡收回视线,看向一边的人。

    还是一身实用精简的装扮,长发随意地盘起,鼻梁上的墨镜有些松松地架着,想来是刚刚脚步太匆忙震得墨镜框不稳了。

    好看的额角泛起细腻的汗珠,顾珩看清了一滴细小的汗珠凝聚滴落下来,思绪瞬间回笼。

    他刚好遇到麻烦,这人刚好就出现了。

    要么他或许和这人有什么砍不断的孽缘……要么……这人对自己另有企图。不然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意外相遇。

    江直对顾珩复杂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事实上一切还真只是非常非常碰巧的巧合而已。

    不过要是他略知一二,也不会费口舌辩解,因为很久以前他确实起过要偷偷跟人后面观察的心思。

    不过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怕是要回溯到高三刚遇上那会儿去。

    江直瞥了眼中岛,他说附近的岗嘎县有住宿。那双精致的眉眼向顾珩这边微微偏了偏:“而且离这里最近,把你送过去咯?”

    他不问顾珩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目的,也不问他从哪来到哪去。

    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好像没有一点意外,眼底干净澄澈,像是装下了目之所及的所有东西。那份洒脱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没办法真正被他放在眼里,所以他毫不意外。

    “干嘛一直看着我?没体验过这种英雄救美的戏码?”江直抽空回了他一眼,脸上意犹未尽。

    顾珩轻轻嗯一声。

    其实是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你。

    江直莞尔一笑,他坦言说:“我知道你双拳能敌死手,不过不用客气。”

    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拎起之前拧开盖子的水杯:“其实他们不一定就是歹徒,但类似的坏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江直直视前方,努努嘴继续说:“所以你后面小心些,要是下次又碰到了没有我这样的英雄在场怎么办?”

    顾珩眉梢一动,轻轻笑了。

    他听见自己说好。

    二十分钟的车程眨眼就过去了,江直把车停下来,扭头去看他:“住宿定了吗?”

    顾珩从口袋掏出了黑屏的手机,然后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不如先问问这台关机的板砖?”

    江直大为震撼,他算是知道顾珩孤零零走在路边差点遭遇不测的原因了。他若有所思,然后驱车拐进了一条小路。

    顾珩瞅着他们里中心越来越远,他最后看了眼落在身后的闹市,挑眉问他:“这是……?”

    突然想通要把我卖了?

    江直对他眨眨眼,神秘一笑,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越野在一座外表看上去灰扑扑的民宿前停下来,江直推开车门,冲里面喊“卓玛!”

    院子里钻出一只灵活的身影直直冲江直飞过来,在发现还有人后紧急刹住车。那双大大的明亮的眼睛从捂得严实的衣帽里漏出来,用扫视一切的眼神打量着顾珩。

    “这是顾叔叔,大大的好人,帮我交一下你阿妈,来客人了。”小卓玛又飞一般地窜回去了。

    顾·叔叔·珩:谢邀……其实他还没那么老。

    他下了车在江直身边站定:“熟人?”

    江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过来:“不啊,我也前两天刚认识。”

    顾珩闭麦了,有时候他不得不佩服这人的社交能力,明明直白坦率得可怕,却还是受很多人欢迎。

    他指尖点了点关机的手机,掏出来摊在江直面前:“劳驾,先给它冲点电,没手机付钱。”

    不然要是江直和这家人合起伙来给他下杀猪盘,他也好及时报警跑路。

    江直接过手机嘟囔一句”我帮你交不就好了吗?”但还是钻回车里给手机连上数据线

    顾珩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