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虚弱感还未完全褪去,胸腔深处偶尔还会传来闷痛,提醒着那场暴雨夜的代价。但沈砚无法再安心躺在狭小出租屋那张咯吱作响的单人床上休养。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感啃噬着他。他欠林云逐一条命,更欠一份沉甸甸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恩情。仅仅在心底默念感谢,让他坐立难安。
他翻出经纪人张哥那张印着俗气金色字体的名片。张哥是他跑龙套时认识的,手底下没什么大艺人,但对沈砚这种有股“狠劲儿”的新人还算上心,帮他接过几个小网剧的配角。
电话拨通,沈砚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张哥,是我,沈砚。我想……麻烦您个事。”
“哎哟,小沈!身体好点没?热搜我可看见了,你小子行啊,不声不响搭上林影帝这艘航空母舰了!”张哥的声音透着夸张的兴奋和毫不掩饰的功利,“怎么着?找哥啥事?要趁热打铁接采访?还是谈合作?你放心,哥绝对给你运作得……”
“不是,”沈砚打断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剧本粗糙的封面,“我想……亲自谢谢林先生。您……您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看林先生方不方便……我想请他吃顿饭,表达一下谢意。”他说得有些艰难,脸颊微微发烫,仿佛这个请求本身都是一种不自量力的亵渎。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显然被沈砚这个“朴素”得近乎天真的请求震住了。张哥的声音再响起时,带上了一种混杂着好笑和谨慎的复杂意味:“小沈啊,你这……想法是好的,知恩图报!但是,那可是林云逐!影帝!华星背后的大佬!多少人排着队想请他吃饭都摸不着门边儿!你这……一顿饭?在哪儿吃?大排档还是沙县?”
沈砚的脸更红了,窘迫感让他几乎想挂断电话。是啊,他算什么东西?一个连医药费都付不起、需要影帝垫付的穷小子,请客?用什么请?他卡里那点可怜的积蓄,恐怕连林云逐平时喝的一瓶水都买不起。
“我……”他喉咙发紧,“我只是……想当面说声谢谢。”
张哥大概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执拗和难堪,叹了口气:“行吧行吧,你这孩子,轴劲儿又上来了。我试试,帮你问问林影帝工作室那边。不过你可别抱太大希望,人家日理万机……成不成,哥都给你回个信儿。”
电话挂断,沈砚握着手机,手心全是汗。出租屋狭小逼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灰墙,光线昏暗。他看着墙角那个破旧的背包,里面装着他所有的家当。一种巨大的、名为“身份鸿沟”的冰冷现实,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横亘在他面前,比后巷的泥泞更让他窒息。他觉得自己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乞丐,妄图用一枚捡来的铜板,去报答一座金山。
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漫长。沈砚强迫自己看剧本,可那些熟悉的台词此刻却变得陌生而漂浮,无法在他脑中留下任何印记。林云逐那张在热搜照片里“温柔关切”的侧脸,总是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魔力。
手机震动的瞬间,沈砚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是张哥。
“我的小祖宗!你真是走了泼天的狗屎运了!”张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成了!林影帝那边居然答应了!我的老天爷!他助理亲自回的电话,说林先生欣赏你这份感恩的心,时间就定在明天中午!地点在‘云栖’!你知道‘云栖’是什么地方吗?那是会员制!有钱都进不去!你小子……”
后面张哥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叮嘱,沈砚一个字都没听清。他只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信息:林云逐答应了!明天中午!云栖!
一股巨大的、失重般的狂喜猛地攫住了他,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惶恐和茫然取代。他答应了?他那样的一个人……竟然真的答应了自己这卑微的邀约?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猛地拉开抽屉,翻找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印着廉价logo的T恤,一件皱巴巴的格子衬衫,还有一件为了面试买的、看起来稍微像样点的黑色夹克。他拎起那件夹克,看着袖口细微的磨损和略显廉价的布料质感,一股强烈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他。
穿着这个去见林云逐?在“云栖”那样的地方?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对他的侮辱?
这一夜,沈砚几乎无眠。出租屋的硬板床硌得他骨头生疼,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林云逐的身影和明天可能出现的、让他无地自容的场景。他像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在希望与绝望的夹缝中备受煎熬。
* * *
翌日清晨,沈砚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早早来到了《暴雨将至》的片场补拍几个镜头。身体还未完全恢复,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却重新燃起了拍摄第一场雨戏时那种近乎凶狠的专注和光芒。
这是一场他饰演的流浪少年与地痞争抢食物的戏。没有华丽的动作设计,只有最原始的撕打、啃咬,像两头争夺生存权的困兽。泥浆、汗水、真实的碰撞。沈砚完全投入,眼神凶狠如被激怒的幼狼,每一个扑咬、翻滚、嘶吼都带着一种不要命的狠劲和令人心悸的真实感。他仿佛要把一夜的惶恐、自卑、以及心底那份对林云逐无法言说的、混杂着感激与仰望的复杂情绪,全都发泄在这场泥泞的搏斗里。
“卡!过!”导演的声音带着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沈砚!你小子……真是块金子!这条绝了!”
工作人员递上毛巾和矿泉水。沈砚喘着粗气,浑身沾满泥浆,额角的汗水混着泥水流下来,他却毫不在意,只是随意地用毛巾抹了把脸,眼神里那股野性的光芒尚未完全褪去。他接过水,仰头灌了几口,喉结滚动,下颌线紧绷,带着一种旁人不敢轻易靠近的、未被驯服的锐利气场。
片场几个年轻的女工作人员远远看着他,小声议论着,眼神里有欣赏,也有点畏惧。张哥也在一旁,看着沈砚这副模样,心里嘀咕:这小子,在镜头前和在林影帝面前,怕不是两个人吧?
沈砚走到简陋的休息棚,拿出那个破旧背包,从最里面掏出了那件黑色夹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上了。至少,这是他目前能拿出的最“体面”的行头。他又拿出剧本,小心翼翼地抽出夹在里面的真丝方巾,折叠好,塞进夹克的内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冰凉的丝滑触感和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奇异地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安定感。
张哥开车送他去“云栖”。一路上,沈砚异常沉默,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繁华的商业区,琳琅满目的奢侈品橱窗,衣着光鲜步履匆匆的行人……这一切都与他格格不入。他像被硬生生塞进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华丽舞台,浑身不自在。
车子停在一处极其幽静的所在。没有夸张的招牌,只有一道低调的黑色金属大门,掩映在几丛修竹之后。“云栖”两个字,是极简的银灰色,刻在一块深色的原木上,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清冷和昂贵。
张哥显然也没资格进去,只能把沈砚送到门口,再三叮嘱:“小沈,记住哥的话!少说多听!林影帝说什么你应着就是!姿态放低点!别犯轴!这可是天大的机会!”
沈砚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推门下车。冷冽的空气夹杂着竹叶的清香扑面而来,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门内立刻有穿着剪裁合体制服、气质清雅的侍者迎上,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职业微笑,眼神却锐利地扫过沈砚身上那件廉价的黑色夹克和脚上沾着片场泥点的旧运动鞋。
“先生您好,请问有预约吗?”声音温和有礼,却带着无形的屏障。
“我……我姓沈,约了林云逐先生。”沈砚的声音有些干涩。
侍者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但立刻恢复了完美无瑕的笑容:“原来是沈先生,林先生已经到了,请跟我来。”他微微躬身,做出引导的姿态,动作流畅优雅,将沈砚引向一条铺着厚厚地毯的幽静长廊。
长廊两侧是素雅的米白色墙壁,点缀着意境深远的抽象水墨画。空气里流淌着若有似无的古琴旋律,清冷悠远。脚下的地毯柔软得如同踩在云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这里的一切都透着极致的简约、洁净和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压迫感。沈砚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侍者在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色木门前停下,轻轻叩击两下,然后无声地将门推开一道缝隙,侧身示意沈砚进去。
门内的空间豁然开朗。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片精心打理过的枯山水庭院。灰白色的细沙铺成蜿蜒的“河流”,黑色的石块如同岛屿般点缀其间,几株姿态遒劲的松树在冬日的阳光下投下清冷的影子。整个庭院静谧、空灵,带着一种禅意的疏离感。
房间中央,一张线条简约的深色原木餐桌旁,林云逐正姿态闲适地坐着。
他穿着一件质地极佳的浅米色羊绒开衫,内搭熨帖的白色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粒扣子,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柔和地洒在他身上,为他深邃的轮廓镀上一层温润的金边。他手里拿着一份英文报纸,正垂眸看着,侧脸线条完美得如同雕塑。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在眼下投下小片静谧的阴影。整个画面宁静、优雅,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和掌控一切的从容。
听到开门声,林云逐缓缓抬起眼帘。
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平静无波的寒潭,精准地落在了门口有些局促的沈砚身上。他的目光很平和,没有审视,没有探究,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
“沈砚?”林云逐放下报纸,声音低沉悦耳,如同大提琴的弦音在静谧的空间里流淌,“来了?快请坐。”他微微抬手示意对面的座位,姿态自然而随意,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倨傲,却自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林、林先生!”沈砚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慌忙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和急促。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但那份刻意反而更显笨拙。他快步走到餐桌对面,动作甚至带着点同手同脚的僵硬,拉开那张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林云逐将沈砚的紧张和窘迫尽收眼底,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的幽光。猎物入笼了。他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更显温润:“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医院那边反馈说炎症消了,但还是要多注意休养。年轻是资本,也别太透支了。”
他说话的语气,如同一位真正关心后辈的温和长者,带着真切的叮嘱。侍者无声地上前,为沈砚斟上一杯温热的、散发着清雅香气的茶。沈砚连忙双手接过,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那暖意却似乎烫得他微微一颤。
“谢谢林先生关心,好多了。”沈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但微微发颤的尾音还是泄露了他的紧张。他捧着茶杯,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那天晚上……真的……非常感谢您!如果不是您……”他顿了顿,那些在心底演练了无数遍的感激话语,此刻堵在喉咙里,反而变得笨拙而苍白,“我……我……”他急得脸都有些涨红,最后只憋出一句,“我以后一定会报答您的!”
林云逐看着他涨红的脸和急于表达却词不达意的样子,轻轻笑了笑。那笑声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缓解了沈砚部分紧张。
“举手之劳而已。”林云逐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动作优雅地啜饮了一口,语气温和而随意,“看到有才华的年轻人遇到困难,能帮一把是应该的。娱乐圈这条路不好走,尤其是像你这样,没有太多背景,全凭着一股热爱和狠劲儿往前冲的。”
他的目光落在沈砚脸上,带着一种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暴雨将至》的样片,我后来特意找来看过。”他放下茶杯,指尖轻轻点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叩击声,那声音在沈砚听来却如同擂鼓,“尤其是后巷那场戏。”
沈砚猛地抬起头,撞进林云逐深邃的眼眸里。他没想到林云逐会去看他的片子!更没想到会主动提起那场几乎要了他半条命的戏!一股混杂着激动、忐忑和被认可的渴望瞬间攫住了他。
“眼神。”林云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专注,他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剖析着沈砚的灵魂,“那种被逼到绝境,獠牙断了也要死死盯着猎人喉咙的野性和生命力……纯粹,原始,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真实感。那不是演出来的,是骨子里的东西。”他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如同伯乐发现了千里马,“在现在这个圈子里,太稀缺了。很多人演了一辈子戏,也磨不出这种光。”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滚烫的炭火,精准地投进了沈砚的心湖,激起了滔天的巨浪和灼热的蒸汽。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滚烫,呼吸都变得困难。被林云逐这样的人物,用如此精准、如此高的评价肯定!这比他拿到任何一个小角色都更让他激动和……惶恐。
“我……我只是觉得,角色就是这样……”沈砚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他快死了,但他不想死,他恨,他不甘心……我就……就想着,要把这些演出来。”
“不惜代价?”林云逐接过了他的话,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他看着沈砚,“为了体验那种濒死感,在那种天气露宿街头三天,把自己搞到高烧肺炎……这代价,可不小。”
沈砚的心猛地一跳。他没想到林云逐连这个细节都知道!一股强烈的、被彻底看透的感觉让他后背瞬间绷紧,但同时,一种被“理解”的巨大暖流又汹涌而至。原来他那些近乎自虐的努力,林影帝都看在眼里,而且……是认可的!这比任何安慰都更让他感到巨大的慰藉和……价值感。
“值得的。”沈砚脱口而出,眼神灼灼,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纯粹,“只要能演好,都值得。”
林云逐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如同野火般的光芒,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那笑容温润依旧,眼底深处却如同冰封的海面下,巨大的冰山在缓缓移动。多好的苗子啊,这不顾一切的狠劲儿,这纯粹到近乎愚蠢的执着……多么完美的、可供雕琢(摧毁)的胚子。
“这份心,难得。”林云逐的声音更加温和,带着长辈般的赞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他拿起手边温热的湿毛巾(质地同样高级柔软),动作极其自然地擦了擦手,那姿态优雅得如同在进行某种仪式。细微的水汽蒸腾,带着淡淡的、令人放松的植物精油香气。
“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目光落在沈砚依旧带着病后苍白的脸上,“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再好的天赋,再强的意志,没有健康的身体支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