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三刻,夜深人静,百无禁忌……”
弦月落下清辉若雪,二月惊蛰无雨无声。
打着呵欠,那打更人悻悻然绕着灵台城走了一圈又是一圈。
“欸?奇了怪了,今年这惊蛰它就算是雷公龙王打了瞌睡,也不至于今儿夜的如此之晴,连这上弦之月也别有模样。”正望向那天,微见太微垣某星官明灭若火,煞白有光,恍惚间,竟似是闪了三下,“这星星倒是也亮堂着——哎呀妈呀!!!”
未及思索,只见天地间,乾坤一掷,一道煞白的惊雷若虬龙降世,似有毁天灭地之势,千发并进之态,直贯穹庐,垂下白柱。
霎时之间,那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了灵台之北,一户人家中院之间。
此乃,晴天霹雳是也!
一跛脚道人恰逢此地,驻足而聆。
——雷声消散,万籁俱寂,一缕婴孩啼哭,清脆如泉,细若星雨。
……
“向北十里是苍山,一里到灵泽……到了!”
身背竹筐,腰间配剑,手捧一幅叠了厚厚不知几层的、破破烂烂、纸上墨迹横飞、字体似有“龙飞凤舞”之势的羊皮地图,明南揩去额间汗珠,眉间有一缕银波缓缓流动。他轻轻蹭了蹭身上的白布麻衫,望着烈日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湖面。
炽热的风夹杂着清凉的水汽席卷而来,潮热如浪涌来,灌满了衣袖。波光微动,荡漾起泛泛金辉,耀得人睁不开眼,看不清那满目斑驳下,夏日灵泽的真容。
“害,终于!真神速我也,看来我直觉还不赖嘛!”
自言自语间,明南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根狼毫,把原来在地图这一页右上方的“灵台”改到了左下方……
“额……也还不错。就算是校准了地图上的一处错漏罢!”明南心道,得意地斜睨着那地图,可再看那改过的图纸,却不禁叹道——还是更乱了啊……
自打十四岁背井离乡,三年游历,明南便是捧着这一幅最初不知从哪儿收购而来的地图,以双足为尺,丈量这世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柳。秉持着“走哪儿算哪儿、躺哪儿睡哪儿、有啥子吃啥子”的三大基本原则,从白天走到黑夜,有哪天累了不想动了,便停下来多驻留几日。没有目的地、没有欲望一般地行走在这令世人患得患失的土地上,有时连他自己都不甚明了地图上的标注究竟准不准。总之不管了,就着那“三大基本原则”,也可以不愁吃不愁穿了。
比起相信地图上的记录,明南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直觉。不知多少月……也可能是几年前罢,曾经某一日明南行到一处山门,那山门要塞险峻,竟是有两条峡道隐于山门之后,可这地图上俨然毫无作图痕迹,要是个外来的旅客,那可真真是愁煞了个人。而明南却是凭着直觉愣猜到了正确的道路,反正是一半的几率。后来听沿途的乡人言道,另一条路可是片能吃人的沼泽。
而今再看那被他修修补补过的地图——方位倒是对了——可修改的山川河流与原有的标注交杂在一块儿,糊成了“一锅粥”,这倒是不如不改,全凭着直觉来的好。
“这几日一路奔波,可真是累死我了热死我了饿死我了渴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明南如是想着,不经意间咯咯地向天发笑。
他很痛快,这么笑着很舒服。可孰人又知,这灵台之地曾是一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地方罢。曾几何时,似有一位道人夜半入梦,隐约告知他灵台的些许方位,还隐约道那里有人正在等着他——至于是什么人在等,为什么要等,明南也都不甚明了。梦境或不期而至,或销声匿迹,以至于明南都不清楚这究竟真的是梦,还是现实中真的有那么一位道人,向他娓娓道来灵台的往事……
明南的记性挺差,虽然近期的事情还如在昨日,但久远的事情却真真是记不清了——甚至连他为何背井离乡,他也不太记得了。
……
“欸欸,你看那人有病吧,大热天的在太阳底下傻笑。”
“就是就是。”
“欸欸,不过您瞧,这位,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生得可真俊呀!”
“就是就是!”
城中人从明南身侧经过,窸窸窣窣的低语不绝于耳,明南收敛了这一串诡异的发笑,微敛衣襟,也不感到奇怪。毕竟他每到一个地方,总能吸引旁人或炽热或犹疑的目光,明南每每被这目光一扫,虽有些不自在,也渐渐习惯了。
心想天这么热,自己是又饿又渴,于是乎,明南一路小跑到湖边,俯身捧起一掬清水。
只微一触碰,便觉那水传来的丝丝凉意顺着自己的指尖向上蔓延,十指连心,只是这一霎功夫,那凉意仿佛沁入心脾,冷不丁让明南在大夏天的太阳下一哆嗦。
突然,一声大喝如晴天霹雳般冲向明南的耳膜:“别喝!!!”
明南又是一激灵,簌地回过头一看,只见一位约莫四五十岁的大叔仿佛要把双手伸到自己的脖颈间去。
明南闪身一避,他身手自然不错,儿时的基础加上这三年于四海摸爬滚打,速度更是敏捷。发间白绦微乱,和微卷乌发缠在一处,扫过被汗水浸湿的衣衫,在烈日下泛着晶莹的光。
“为何?”明南满脸的疑惑,捧着那凉丝丝的水,他手很稳,那掬清水竟是一滴未漏。
那大叔盯了他半晌,直到盯得明南有点忍不住了,才悠悠道:“你……不是灵台人吧。”
明南眉头微微一蹙,点了点头:“不假,我今日方至此地,不知可有饮水之处。”
“唉……”那男人轻轻吐了口气,“跟你说吧,本地传统,这灵泽中的水是万万不能随意取饮的。否则就会倒大霉!!!你,你还是先别碰那水了……”
说着,便想上手把明南拉过来。明南撇开那水,清水归于灵泽,激起一席白浪,听那人继续道:“传说古时这处湖泽乃是一处怪水,船过船漏水,人饮人憔悴,灌溉豆苗稀,鸟兽无踪迹。这灵泽美则美矣,夏日也甚是清凉,只是冬日寒得刺骨。而奇的是,不论这雪下得有多厚,霜打得有多烈,这湖泽从不结冰。当真!我从小就没看见过它结冰的模样……
“而今我们城里的饮水都是从灵江引过来的。这要是说起来,也多亏了那位顾少,就是他提出了引江流入城,最初大家皆认为不可行,因为那灵江在低洼之处,这水怎能往高处去呢?不成想,那顾少还真有办法,不到半年就解决了这一难题。不然城中世世代代皆要每日从几里外运水回来,这下子可省了咱们百姓不少的忙活啊。”
明南明了,长舒一气,心道庆幸:“唉,我还以为,幸好不是什么话本上的什么得子圣水,不然就真的是倒大霉了……”
“原来如此,多谢前辈提醒。看来那位顾少也是位奇人了。”
“那可不,丫的就是一天才,咱们城里多少人盼着他上京师一举夺魁,名满天下呢!只可惜,人家好像不乐意。”
“这又是为何?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呀。”明南疑惑道。
“不知道,他没和咱们提过……平日里咱们城里人连他的影儿都难得一见,只知道他家在苍山下。说到这苍山……”
闻及此语,明南便清楚的知道了,这叔叔真就是个话痨啊!自己又渴又饿,日头正烈。再不走的话,只怕要成为这灵泽畔的第一具干尸了……
忙不迭道:“抱歉,在下还有一事,不知此处客栈在何地?”
“哎呀没事没事,客栈不远,就在泽边。”
……
不到半个时辰后,明南凝固在一座小楼前:“‘有间客栈’……名字不错。”
径直迈入门槛,眼前的一幕确是惊呆了明南——三五个大汉围坐在一桌间共推牌九,跻身俯在那木桌上,给人一种下一刻那木桌将粉身碎骨的错觉;室内青烟缭绕,一圈一圈地打着旋儿,连眼睛带鼻子一起呛;四周更是嘈杂不堪,有人吹着哨子,又有人扯着嗓子不知在喊些什么;瓜子皮、花生壳稀稀拉拉撒了满地,一个看起来灰头土脸的小厮正生无可恋地打扫着……总而言之,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这么不幸,一选就到了黑店?这灵泽之水是碰都不能碰啊。”
明南心里想着,无可奈何地挠了挠头,余光一扫,瞥见一位前台衣着微露的女郎。那女郎侧于案后,斜髻微垂,正用那长指甲慵懒地拨弄着算盘。
明南心下一动,拢了拢头发,稍微整理了下粗布衣衫,缓缓向那处走去。
“这位姐姐……”明南凝视着那女郎的双眸,露出一抹不经意的轻笑。
在他如画的眉眼间,一点银白的印记于额间隐隐发出淡淡幽光,长睫微动,双目深邃。他发束得有点儿松,一缕青丝不经意间垂到那双薄唇之上,若即若离,如梦如幻。
“不知贵店可还有上房,鄙人今日初到此地,实是无处可去,还望姐姐多多担待。”
那女郎一见明南,便微微低头,双颊白里透红,好生可爱。视线下移,又见明南一身儿粗布,眉间隐有疑惑。明南又是一笑,这一笑更加明媚灿烂了,伸手向怀里探去——这一探,只触及一枚微凉的物什。
明南将那物什牵出,乍一看,果然,是那块自己半路捡来的一块玉玦。
这玉的来历说来也奇怪,一日月夜,一位跛脚道人入梦,一言不发只是将这么一块玉塞到明南手里。而待明南清晨醒来,却见自己手中当真握着那块梦中小巧玲珑的玉玦,他哪里有多想,心道不过巧合罢了,便将那玉玦收入怀中。
而今他想着,反正这玉玦也不是自己的,就拿来抵借宿费用好啦。不出明南所料,那女郎见了玉——那玉着实是好看,白里透红,濯而不妖,上有云龙之纹交缠若水,日光一扫,隐隐清辉落入观者眸中,无不令人心旌荡漾——便欣然收下,款款引着明南上了阁楼,置备了间向着灵泽、采光不错的上房。
“公子请。若有什么需要,公子记得随时唤我。”说完,那姑娘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以手阖门,隐去屋外了。
那姑娘一走,明南顿时泄了气,将那笑僵的脸揉了又揉、搓了又搓,一把把背上的竹筐放到地上,那长剑哐当一声置于案上,只觉身上顿时轻盈若羽。猛灌了几壶热茶,烫得他差点厥过去。复又扯去身上衣衫,一头扎到温水里,痛痛快快泡了个澡,终于安逸地叹了口气。
又叫了几碟免费的小菜,也算是茶足饭饱了。明南闭着双眼,在屋内不知耗到了几时,直到阳光刺动他的眼帘。心念一动,明南起身,推开窗户弥望而去——只见那日头稍稍偏西,灵泽依旧波光如雪,揉进了丝丝缕缕的水汽,随着夏日温热的空气蒸腾如烟。
湖面上有轻舟荡漾,于湖心划出一道道清波,把水中浮云映影碎成一幅水墨,浅浅的、渐渐的向四周晕染开,又逐渐消失了踪迹。
远处,一座高山笼罩于云海之间,飘渺不似凡物,分不清浮与沉,更分不清那是人间天界还是天上人间。四周群山簇拥,或环抱灵泽,俨然似有声,是山中野兽?还是林间鹧鸪?
明南却总是觉得,那不是什么野兽青鸟,那物应有灵——而是一个人。
那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又或是个樵夫,亦或是位道人。
明南的直觉一向很准。
他吹着埙,吟着歌,等待着,等待着……
等待着,苍山负雪,明烛天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