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日头尚早,明南收回目光,转身换了身儿青衣,没有繁饰,只一丝白绦系住乌发,持着那柄长剑便出了门。路过前台时,向那姑娘浅浅一笑,携着一阵风远去,待那姑娘弥弥望去时,明南早已没了踪影。
日光渐西,人影渐长。明南漫步于灵台街头,一切安顿下来后,他终于有闲情逛逛这古城,赏赏这湖光山色。
踏在灵台百年的青石板路上,双脚发出清越的踏踏声,就像放学回家的孩童,又似出海归来的游子,无比兴奋地想象回家的路。一股熟悉而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明南突然有了一种回家的错觉,虽然他已经离家三年了,已然不记得自家有几口人、回家的路是什么样的了。但那种安心的宁静此时此刻又回到了他的脑海之中。
街市热闹得很,明南被人流推搡着向前,这般摩肩接踵,看来灵台的的确确是繁华之城了。江北之地本就没有江南富庶,风水也不及南方,而灵台能独树一帜,显然是非同一般了。
“来来来!刚出锅的煎包!”
明南凑上前闻了闻——嗯!香!可惜没钱……
“喝粥啦喝粥啦!顾少最喜欢的白粥,第一碗免费,第一碗免费!”
明南凑过去瞧了一眼,才知那粥一碗为何不要钱——那一小碟子白粥,还真是不如喝水呢……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茉莉花手链,一条串十朵,十文得一条!添香除味,解难消灾,星官庇佑!”
明南好奇着跻身上前,这儿围的人最多,也最热闹。好不容易挤到前排,只瞥见那串小小的茉莉。那花儿虽然不大,但真真是美极了,小巧玲珑,白若星光。
“虽是在江北之地,茉莉不及江南繁多清丽,但您这也可胜过江南不少名种。只是为何阁下扬言这茉莉可解难消灾,这未免夸张了罢。”明南虽是被那茉莉的品相惊艳,却仍犹疑地看向那店家道。
那店家似乎没有在嘈杂之中捕捉到明南的声音,而明南这一句无心之语却是惹来了周围人的一阵哄闹。
“小孩子不懂不要乱说!”
“就是就是。”
“你怎么知道这茉莉不能解难消灾?这可是庄南茉莉!正儿八经的银茉!”
“就是就是!”
“……”
明南无语,那店家忙着招呼客人,也没注意到这里的争吵。无奈笑了笑,他并不想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所在惹出什么祸端,与百姓为敌,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复又挤出人群,心道指不定是这店家自创的噱头罢了。
从嘈杂闹市转到街巷民宅,明南离灵泽渐行渐远,人流也渐渐稀疏,四周逐渐空旷,他也终于仔细打量起这道旁屋檐瓦舍,深街小巷。只见每家每户玄关皆置案几,案几上皆放盅碗,盅碗皆盛清水。唯一的不同是,有的碗中浮有茉莉,而其他的则空无一物。
明南心道古怪,这只怕是当地风俗。说来也是奇特非常,此地设龛皆不供奉什么财神土地,连神像都没了影儿,这又是想求什么呢?
他不信神,更不相信有神。虽然他不知道神会不会庇佑别人,但天神们绝对没有眷顾过他的人生。于是他只有两个选项:要么,神不存在;要么,他的得积的不够多,说白了,菜就多练。显然他是更相信前者的,不然也不会饿极了的去人家香案上偷吃水果,睡在庙中地板硌得慌时把蒲团当做枕头。
这深街小巷错综复杂,外地人来了怕是都要绕上个几圈,连那打更人都嫌弃这弯弯绕绕的民宅。可明南的方向感极好,直觉也极好,于是就这么七拐八绕的走到了城缘。
一路向北,一心向苍山。
太阳渐渐西落,影子越来越长。
不知走到了几时,明南微微擦去额间细汗,以手遮阳,远而望之。脚步簌簌作响,又戛然而止。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眼前的那座山——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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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就在眼前。
明南却不动了。不是因为他累了,而是他看见了一幕就算眼见为实也不敢置信的画面——
只见那山是银白色的,这银白并不是湖光映衬,也不是日光夕照,更不是什么奇珍异宝,而是——皑皑白雪!!!
满山白雪,将巍巍苍山笼罩起来,好似出没云雾之中,不像真实存在,又何况是如今盛夏!
他被不远处的一幕震惊在原地,愣在了这儿。仿佛世间所有一切戛然而止,万籁俱寂,徒留一山、一人、一剑。
青衣人独立苍山雪,苍山雪素裹青衣客。
拾阶而上,这石阶显然被人精心修葺过,虽然崎岖却堆叠齐整,层层而上,又隐没在雪山深处的密林之中。阶覆薄雪,雪若星辰,明南的布履踏于薄雪之上,感觉软软的,很舒服。
霎那间,明南簌地握紧剑柄,双眸一凛,扫过身旁松间瑞雪,只见松枝频频震颤,林间一道矫健的飞影掠过,影影绰绰——原来是一只雪林松鼠,只见那松鼠飞林而跃,似有灵识,围着明南这么跃了两三圈,就像老友重聚那般热烈亲切,却又因多年未见而相顾无言。明南望着它,侧头一笑,手松开剑柄,向前递去,那松鼠欢欣雀跃,一下子撞进了明南怀里。四周松林却因为向时惊扰而发出阵阵战栗,轻雪款款而落,温柔地贴在明南的鬓间与手背——雪花并未消融,而是维持着原有的形状,似花、似梦。
那松鼠在明南怀中蹭了几下,将自己裹成一个棕色的毛球,遂又窜上明南肩头,舔舐着自己小小的爪子。
明南微微一笑,道:“你倒是自来熟,小心被人拐跑了。”
那松鼠抬头看了看他,似是疑惑,胸脯起伏着,最后将目光集中在明南额间的那抹银迹上。
“你喜欢?”明南问道,而接下来的一幕却是让明南瞪大了双眼。那松鼠真点了点头,用那毛茸茸的脸蹭了蹭他的额头,又像风一样的跃回了林间。明南心道:“这……这是成精了!??”
影影绰绰,松林中跳动的身影渐渐都凑过来,在白雪上留下星星点点的脚印,是雪兔,也是白狐,有小鹿,也有乌鹘……不知它们平日里如何,而今却是相安无事。明南跟着林间那抹轻快的影子,他一停,那影子也停,他一动,那影子便像是要引他向前。
不期足下一滑,明南以手撑地,手触及雪,只觉手心荡起了回波。心念一动,俯身捧起一团绵绵细雪,这一碰却未达到他预期的效果,但又在意料之中——那雪是温的,是温暖的,是有温度的。
他记起,前朝史书上曾有记载:“灵泽水寒,不及苍山雪暖。”当时他还以为这只是某种修辞,不曾想真的是水寒、雪暖。
“灵力?信仰?……神迹??!”明南不敢相信,更是一无所知,江北之地七月下雪的山、腊月不结冰的湖,这都是什么违背常识的现象啊???
冰雪在他温热的掌心中并未融化,而是如细沙般星星点点地滑落,在夕阳下折射出冰晶的轮廓,茫茫然如银河洒落人间,却是全倾注在了这苍山之上。
恍惚间,一幅陌生而熟悉的画面不期而至,仿佛一场下了几百年的雪,纷纷扬扬是似水流年。记忆中的那人将漫天星河自夜空倾注而下,星光成洪,星雨入注,那是过往青春回不去的梦,是爱人为他镌刻在墓碑上的泪痕……
回忆戛然而止,明南油然而生出一种重回故园的微妙情感,不知不觉间,夕照醉了西天,上弦月仿佛正催促着太阳那依依不舍的热情快些沉寂。明南走到了半山腰,弥弥望去——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夕映城郭,灵泽如画。
山中雾气渐盛,要是寻常人,此时不安与心悸于下山之路遥远皆有之,而明南却是泰然自若。是呀,反正那“三大基本原则”中有一条便是:躺哪儿睡哪儿,就算是躺在冰天雪地里,明南也照样能睡着,又何况是这样温暖的雪呢?至于山中野兽,明南心道古怪,此山中的野兽皆似有灵,自是半分也不用忌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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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此时,一缕幽幽埙声从迷雾中蔓延而来,埙笛若风,裹挟进明南耳中。
“有人!”明南心头一凛,眉间一凝,转身面向身后那浓浓晚雾。夕阳映衬在蒙蒙白雾中,将雾中那人的轮廓勾勒得令人浮想联翩。
那是一抹颀长的素影,下摆轻轻晕在朦胧中,如梦如幻,若即若离。
不知怎么,明南向那身影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轮廓逐渐清明——那是一个少年。
风雪相衬,少年素面如霞,双眸清明,长发及腰,枯枝挽发,颈垂美玉。
广袖若纱,浮光掠影,衣袂翩翩,浅皂纱氅及地,自上而下由灰渐漆,绣有云络暗纹,金丝若许,内着薄纱,将那身形勾勒得影影绰绰。
似放浪形骸,又清新俊逸,渺然不似凡人,是天上谪仙,幸临人世。
那少年静坐于一亭内,翘首远望,望夕阳余晖淡于天际,默然无语。
双手执埙,轻声渐息,他放下埙笛,一只松鼠热情地攀上他的纱氅,在他的怀里蹭了三番。
突然,似是察觉到了别的气息,他簌然侧首,看向明南。长纱微乱,一抹青丝垂于颈侧,微微侧头,似是惊奇,又有犹疑。
明南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抱歉抱歉,竟打扰到这位兄台!”
那少年望着他,分不清眼神中的喜怒:“没有,没事。”
恰此时,明南只觉黑夜将至,余晖也没了踪影,四周渐渐暗淡,那白雪也看看沉寂下来,心下一想便道:“时候不早了,我刚转了一圈,这山上除了雪也没旁的什么了。要不我们一起下山吧!”
“是啊,时候不早了。”少年似是轻轻一笑,“不过请问这位客人,您可知道下山之路?”
闻及此,明南恍然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这里,四周白茫茫,除了黑漆漆的松树以外,也没别的什么了。
“顺着山路走回去不就行了?”明南问道。
此话一出,只见那少年陡然睁大了双眼,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山路??!什么山路?”
“就是我刚才上来的那条路呀,你看……咦?怎么……去哪儿了???”
他们的身后,什么都没有。
巍峨高山之上,只有一群松、一席雪、一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