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儿你们!我可真急了!”
“急了?急了好呀啊哈哈——”
“撒开!给我撒开!!!”
“哼——不要!我要搂着你……”
“来人呐!快来人呐!!!”
顾少微猛地一挺,掀开了雅间那似有似无的珠帘,却愣在了门口。
“嗯?出什么事了?”崔七从软榻上撑起来,揉了揉太阳穴。
两位女子惊呼而立,酒水泼了满怀,被顾少微这一惊一乍的给吓了一跳。顾少微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沉默着向外行去。
崔七略感不妙,擦了擦身上被溅到的酒水,踩着靴子下了榻:“怎么了?”
出门乍一看,只见他瞳孔骤缩,惊喊道:“辰儿??!”
顾少微目光一扫过崔七,眸中寒光乍现,喃喃道:“你认识她。”
“嗯,曲儿唱得不错。”崔七被这目光一扫,顿时汗毛立了三分。他几时见过这样的表哥,少微表哥在他心中,一直是水塑的模样,玻璃雕的心肝,又怎会流露出这等寒冷的目光?
不及二人思索片刻,只见似有一位女子被两个披着锦缎子、衣袖乱七八糟的男子,几个身上黑漆漆的壮汉紧紧围在二楼栏杆旁。那女子瑟缩在栏杆边,轻轻盈盈的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那熏天的酒气冲散。却听那小小的身影斥道:“再闹……再闹我跳了!”
“你跳呀,你前脚跳,我后脚跳。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嘿嘿嘿!”
心道不好,顾少微哐哐蹿下楼梯,崔七紧随其后,靴子落了一只也顾不得去捡。二人在一楼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里窜来窜去,终于挤到了那女子的下方——那处没什么人敢靠近,所有人围成一个圆形,一个完美的圆。
那女子弱不禁风,裙裾微乱,发丝贴在那被灯火耀得红艳艳的脸蛋上,一朵红花垂于耳鬓,衬得那副泪盈盈的双眸更为娇艳。
“辰儿你先别急!”崔七扯着嗓子喊道。
只见那女子猛地向下望去,眼睫颤抖着,抽噎道:“七……七少!救我,快救我!”
崔七的脖颈被那红灯照成紫的了,语无伦次道:“你你你你先不要跳!!!我我我立刻马上现在就上去!”正想冲上去,却又瞥见辰儿周围堵在一窝的壮汉——那些个皆是面目狰狞,不像是来吃酒的,倒像是来取人性命的厉鬼!
咽了口唾沫,崔七眼神忽闪着,左看看右瞧瞧,终于还是扯着嗓子朝上头叫道:“你千万别下来!我我我这就去叫人……来人啊来人啊!快来人啊!!!”
崔七着急忙慌地在人群中窜来窜去,东扯扯西拽拽,声音颤道:“这位大哥帮帮忙……啊这位请您管一管……”
龟公鸨母客人皆躲闪着眼神,见没有人回应,崔七攥紧了拳头,冲到楼外大街上叫道:“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要死啦啊啊啊!!!”
“七少——!”满楼的人,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嘶声,紧接着是一连串抽泣。
楼里霎时静了三分。
那群男人越逼越紧,一个披锦的男子用那纤长的指甲勾了一勾辰儿光滑的下巴,九分得意地笑着。
辰儿把脸一扫,别了过去。
没有人能看到有一滴泪从少女眼眶中甩落,似十分留恋能待在眼窝那柔乡中的感觉,又很疑惑为何主人不要它了,却无法控制地被不知名的引力拖下深渊……
少女昂起脸,越过了栏杆。
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
红花无根,款款而落。
楼里的姑娘们把脸遮住了,男人们皱着眉,坐在那里看着这一幕。一切戛然而止,正待姑娘们缓缓把手从脸上挪开,却不见记忆中那血腥凄厉的画面。
因为有一副身影,承住了那弱不禁风的少女。
那身影随那少女倒在了地上,一头栽去。
——不是别人,那正是顾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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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嘶——”顾少微眉头一皱,囫囵个儿地跌在地上。
惊魂未定,辰儿竟呆滞在顾少微身上,刚才只觉天旋地转,预期的粉身碎骨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沉重的冲击和一声压抑的闷哼。迷蒙中睁开泪眼,映入眼帘的是顾少微煞白而清秀的脸,还有那双清明若雪的眸。
“啊!”辰儿惊呼一声,稀里糊涂地爬了起来,“公……公子,你……您?”
顾少微咬牙道没事,艰难地侧过身,正想撑地起来,倏的左臂袭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疼得他闷哼一声,又跌坐在地上。
“公……公子!”辰儿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和浓浓的愧疚,豆大的玉珠滚落而下。
人群倏然爆发出喧哗之声,有惊呼,有叹息,也有窸窸窣窣的议论。楼上那几人显然对这一幕始料未及,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冒着缺胳膊少腿的险去接,而接的人竟还是一位文弱书生!一时怔在了原地。
崔七刚从街上绝望地跑回来,正撞见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到顾少微身边:“表哥!表哥你怎么样?!!”他手忙脚乱正想去扶,又怕碰到伤处。
顾少微咬紧牙关,强忍着剧痛,用尚完好的右臂狠狠地扎着地面,双腿借力,额上青筋暴起,冷汗浸湿了衣襟,笔直地站立着。他看了一眼花容失色的辰儿,又抬眼死死盯住楼上的始作俑者,眼神寒芒乍现,厉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竟敢在此京师重地,逼良为娼,逼得人万不得已跳楼自尽!还有王法吗??!”
他的声音不高,一股凛然正气和胸中怒火直逼面门,骇得众人又静三分。
“王法?爷就是王法!”楼上一着锦之人狰狞着鼠目,一开口就是熏天的酒气,“哪儿来的酸儒,一边儿待切!”
另一戴冠之人阴阳怪气道:“到要问问这位,我们逼的是什么‘良’,为的是哪个‘娼’?”
顾少微森森道:“我只知道,她是位唱曲儿的。”
“呦呵!唱曲儿的又如何?难道会哼唧哼唧就在这儿高人一等啦?不都是签了契,画了押么!给她银子,她倒好,装清高,”先前那人翻了个白眼,“她既然那么想快点儿去见她祖宗,嘿嘿,去吧你!”
话音一落,那人捡起楼板上一块碎瓷片狠命就是向下一砸,众人大惊,皆抱头鼠窜。顾少微用右臂将斗篷一扫,一阵清风掠过,那瓷片便如飞刃般划向地面。
站定,顾少微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刺骨疼痛,目光冷冷扫过那群看热闹的人——他适才发现,这人群之中多半是些有来头的世家公子,终日浑浑噩噩的纨绔子弟,却也不乏今日春闱结束后来此地游乐的书生学子。
“诸位同年!”顾少微朗声道,声音清亮之中夹杂着痛楚的微颤,却令人不容置疑,“《孟子》有云:‘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然此人胆敢于大庭广众之下,迫良从娼,颠倒黑白,置之死地而后快。由是观之,其无恻隐之心,无羞恶之心,实乃非人哉!”
顾少微目光冷冷扫过众学子,其中几人目光躲闪不清,避无可避,只得正面相对。顾少微又言道:“当初诸位孰不曾立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立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而今却裹足不前,难道这歌伎便不是生民?难道这青楼便不属天地?难道诸位都忘了你们为官之本吗?”
他这一番话引经据典,掷地有声,直追人心。几个学子面露愧色,挣扎之余,只见一个略显瘦弱的书生鼓起勇气挺出来,直指楼上道:“这位兄台所言极是!你……你们如此强人所难,实非君子所为!还……还不快下来,给这位姑娘赔罪!”
一人出,二人出,众人出。
楼下团团围住,一根根指头直戳二楼那群不速之客,几个学子七嘴八舌附和道:
“不错!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你们可尚有半点仁心???”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强扭的瓜不甜,您又何必如此?”
“真要出了人命,你们绝脱不了干系!!!”
一时间,楼子里回荡着一大片引经据典的“论法”之声,矛头直指楼上几人。声音忽高忽低,参差不齐,但这么一来,舆论的压力便倾倒在了楼上。
楼上戴冠之人双臂交叉,冷哼一声,蔑着楼下道:“挺能说的呀?”
这一声不算响亮,却令众人不寒而栗,场间霎时静了九分。
那人食指敲了敲,轻笑道:“哝,会说有什么用呢?我是出了真金白银的,你们这群孬种又能拿得出几斤几两来?”
“哥,依我看,他们是把衣服扒了,皮也揭开了,也拎不出一点儿油水来诶嘿嘿。”着锦之人狞笑道。
见那二人置若罔闻,顾少微将辰儿护在崔七身边,强忍疼痛,向方才站在一旁的鸨母道:“敢问这位姑娘赎身钱多少?我替他出!”
着红纱,那鸨母正是先前迎二人进楼的女子,她瞧了一眼顾少微,慢条斯理道:“哎呦——让我想想……唉,这上了年纪呀,记性真是一日不如一日。”
眼睛咕噜一转,她笑道:“不如……这个数吧!”
说着,她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百两,怎么样?公子赎不赎呀。”她似乎很得意地津津道。
五百两!!!
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紧接着是交头接耳的议论。
顾少微冷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辰儿慌了神,紧紧抓住顾少微的斗篷急道:“公子……不可,不可!”
那鸨母突然收起了笑容,面无表情道:“这辰儿可是清倌,琴棋书画都不在话下,相府不会连这点儿碎银子也承受不起吧……”
周围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嘈杂,这书生竟宰相府里来的?没听说相府有别的什么人,难不成方才怜香论法的,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顾才子???
这消息要是一出可不得了,整个京师都知道,相府家风极严,相传这顾少更是洁身自好,平日里深居简出,从不涉足此等声色场所。此事要是传出去,人人还不得议论相府家道衰败,御史还不得参他一本“治家不严”。如此一来,宰相大人的名誉、顾少的前程……
恰此时,崔七倏地来了精神,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金光闪闪的卡:“我有卡!您这儿的贵宾卡,将那五百两记我账上便是!”
那鸨母瞥了他一眼道:“哎呦!您这是打哪儿来的呦,本阁可从来没办过什么卡!”
“你明明……”
“噢噢噢噢——实在是对不住了,我记性不好,忘了告诉您,本卡制七日前便改了。您瞧门口那招牌!本阁有新套餐了……”
“你……”
崔七颤抖地指着鸨母,哑口无言。
“哎嘿嘿!哥您瞧,他们没招儿了哎嘿嘿!”着锦之人眉开眼笑。
“谁说我没办法了……”顾少微咬着牙,深吸一口气,他十分清醒,今日此时不了,他日必留后患。双眼决绝,右手艰难探入怀中,只见他掏出厚厚一沓,看也不看,用尽全力,朝着鸨母与楼上那人的方向,猛地一掷!
哗啦啦!
银票如雪花般在春日绽开,纷纷扬扬,飘落在地上,也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这儿是一千两。”
没有人反应。
“这儿是一千两!”顾少微提高了嗓门,斩钉截铁,“闹够了没?!”
鸦雀无声。
辰儿惊得捂起了嘴,只哆嗦着。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盯着那纷纷扬扬的银票,又震惊地看向那个左臂脱臼、脸色煞白却站得笔直、掷地有声的年轻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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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掷千金!
怜香论法!
顾少微用最直接、最暴力的方式告诉众人——这,才是真金白银!
然而,就在大家都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时,楼上传来了悠悠一声:“你以为呢?孩子。”
那戴冠之人嘴角一翘,二指轻轻敲了敲栏杆。
只听得簌的一声,他身旁的黑衣人如鬼魅般跃下栏杆,直扑顾少微的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