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咻咻！
若鬼魅现于无形，劲风未至，魅影已然直刺眉心，此等身手，显然非寻常家丁护卫所有。
顾少微瞳孔猛缩，死死护住辰儿，尚不及反应，那黑衣鬼影已然逼来，近在咫尺。
“表哥！”崔七猛地倾上前去，试图阻止接下来的事发生。
可是太晚了……
有那么一瞬，顾少微想到自己的生命可能就此终结，断送在这个不清不白的地方了，他很苦恼，很疑惑，很不甘；却又有那么一瞬，他梦到了神迹，梦到了仙灵。
他是不信神的，更不信有神。他坚信人的力量高于一切，神只是弱者的救命稻草、强者的操纵手腕。
但这一刻，他默念神的姓名，继承了神的意志。
顾少微闭上双眼，绝望着期待灵泽降临。
如果神有回音，那一定是、也只能是风的声音。
寒芒一闪，一煞凛冽之风自崔七的耳畔擦过，鬓角发丝被根根割裂。
千钧一发之际，龙吟凤唳的剑鸣声划破琼楼，寒光直刺那冲在最前面、凶神恶煞盯住顾少微的黑衣护卫。那人尚未动作，只觉喉头哽咽，低眉一看——一柄耀着寒芒、散发着煞气的长剑，陡然贯穿了自己的脖颈。伤口处血线初现，未及喷涌，而另一端的剑芒已裹上淋漓血色。
维持着冲锋姿势，瞋目圆睁，那人就这么直挺挺地扑在了地上……
发丝落地。
一剑毙命！
何等超然，何等洒脱的一剑！竟能不失毫厘地穿过人群，又分毫不差地命中要害。
拿剑当枪使，天下第一人！
一抹黑影倏然袭来，稳稳落地，挡在了顾少微身前。
顾少微猛然睁眼，心跳漏了一拍，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惊鸿一掌，徒手震飞了扑来的第二名黑衣护卫；凛然一拳，将第三名捶得脸骨塌陷；横腿一扫，第四名应声坠地……
跃下的四名黑衣人，死的死，伤的伤，先前“论法”的学子们早已被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缩在人群中，满眼怖惧地看着这惊悚的一幕。
只见那黑影身材颀长，眸光犀利，额间一抹银白印记在灯火下幽幽生辉。一席哑光劲装，一副银光护腕，一双黑革皮靴，身披斗篷，腰间系一对白里透红的玉玦。
来去无痕兮超然世外，云袖出鞘兮天神惊骇。
.
“啊——！！！”
“杀……杀人了？！！”
“快跑啊啊啊啊！！！”
场间霎时哄闹不堪，世家子弟们抱头鼠窜，士子缩至角落，怯生生地盯着这一幕。姑娘们花容失色，尖叫声此起彼伏，簪子手帕落了一地。一贼眉鼠眼之人趁乱捞了几张散在地上的银票，鬼鬼祟祟地揣进了怀里。
鸨母扶着柱子，将墙皮抠掉了金漆，辰儿瑟缩在顾少微的身后，不忍看这血腥的一幕。
只见那人利落转身，将穿在黑衣护卫脖颈上的长剑“嗤”的一声拔出。鲜血骤然喷涌而出，那柄长剑淅淅沥沥流淌着红色的汁液，触目惊心。
众人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齐齐望向这边冷峻的身影。
那人一言不发地取来椅子，往上一坐，腿一翘，冷冷凝视着前方。额上碎发随意散下，眉眼影影绰绰，一抹银迹隐隐泛着星光。
“哪儿来的家伙！好大的狗胆！！！”楼上着锦之人啸叫着跳下了台阶，“敢杀我护卫！你找……”
“哼。”
那人嘴角一弯，轻蔑地，玩儿似地用二指夹起桌上玲珑金杯。
“咻”的一声，只见那金杯径直飞入着锦之人口中，堵住了那张正要啸叫的大嘴。其劲力之强悍，愣是将那张嘴里的银牙生生给撞断了，血汩汩流下，面目狰狞，他喉间一阵含糊不清的哽咽，向那人径直喷了一口血，嘤嘤道：“你……你！”
“呵，真是堵不住你这张嘴……”那人冷哼道。
见那人缓缓站起，顾少微心道不妙，他虽疼得早已嘴唇发白，却竟渐渐习惯了这种感觉，忙道：“少侠！”
那人侧身，清冷的视线对上顾少微的双眸，似在等顾少微开口。
顾少微愣了一下，不是因为被那眼神吓到，而是他意想不到地看见了那人额上碎发下的如画眉眼——那双眼睛应该是冷厉的，此刻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暖，好似旧相识。
“谢谢。”顾少微那一刻在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种对话，有“多谢少侠相助”，也有“放过他吧”……但那一瞬间，他却只想说声谢谢这么简单。
那人看了顾少微一会儿，一言不发，把头转回去。
顾少微却仍旧看着他的侧颜，忍不住道：“……疼吗？”
那人冷峻的眼神竟是一愣，笑意渐盛，轻声道：“与其想我疼不疼，不如多关心一下你自己……”
顾少微尴尬地笑了笑，想起自己左臂的伤，既在内心抱怨自己这不争气的身子骨，又暗暗庆幸好在伤的不是右臂，不然可能就拿不起笔了。
“你快走。”那人寒声道。
顾少微目光定了定，微一皱眉，仍在原地。只听那人温声道：“这儿没事了，我们走。”
晓得此人武功高深，顾少微点了点头，便随着崔七与辰儿一同向门口迈去，不期，回头却瞥见楼上那一幅狰狞的面容。
只见那戴冠之人恶狠狠抓着栏杆，咬牙切齿呵道：“没娘养的！杀了人就想跑么？！！”
骤闻此语，顾少微刚要跨出门槛的脚急急一刹，崔七和辰儿也愣在了原地：“快走啊表哥，你在干啥啊？？！”
“公子快走！”辰儿颤声急道。
顷刻间，顾少微感觉到自己身后那抹黑影正散发着阵阵阴寒，似在颤抖。他打了个哆嗦，猛一回头，却见上一秒还缀在身后的影子，这一刻已然消失，瞬移到了二楼之上，将那柄长剑抵在那人的脖颈间。
“你再说一遍……”那人沉声道，有如沙哑的铜钟，裹挟着悲鸣钻入耳中。
戴冠之人却轻蔑一笑，似是不在乎脖颈上的那物什道：“你敢么……”
黑影似是颤了颤，狠狠攥紧那柄长剑，斗篷与劲装下摆随着体内的能量缓缓流动，仿佛下一刻便能将面前之人碎尸万段。
顾少微的心跳简直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嘶声喊道：“不要！！！”
这一喊贯彻了长街，路上行人纷纷向这处投来目光。
那人绷着小臂，突然一松，眨了眨眼，手指摩挲着剑柄。将那剑刃在戴冠之人的肩头上缓缓摩擦着，一滑又是一滑，剑刃上的鲜血一痕一痕蹭在了肩头的绸缎上。速度之慢，有如蚂蚁蜘蛛爬满全身，无不令人毛骨悚然。
那戴冠之人却仍轻蔑地笑着，二人目光死死相连，直到那柄长剑被摩擦得银亮如雪。
长剑入鞘。
“下回，这些，可就不止是你那群忠狗的血了……”
那人倏然跃下，稳稳落在顾少微身前，只抛下这么一句寒意十足的话。
四人迈过金风阁那“高高”的门槛，宣告了今夜狂欢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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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呐！终于给我出来了……”崔七拍着胸脯叹道。
顾少微有些颤抖，他实在是很难受，冷汗淋了满身，小声道：“赶快回去吧……”
一回头，只看到辰儿那双惊魂未定的泪眼，却不见了那人的身影：“咦？那位少侠呢？”
辰儿也是回头一看，有些吃惊：“这就走啦？？？”
“不会吧……今儿都遇到些什么人啊——”崔七道，“这来无影去无风的，又把自个儿打扮得跟鬼似的，吓死个人！”
真是奇怪，那人便这么来去无痕般消失在了十里花街的人流之中。
顾少微心道算了，一般话本子上行侠仗义之人大多也是如此，人家指不定就是做好事不留名的典范呢。
三人在十里花街上走着，早些时候吩咐了不让马车来接，这下可好：顾少微断了一条胳膊，偏生一时冲动，没了那些个银票，再带上身边这位自己赎来的清倌人，又不知道回去的路怎么走，真真是愁煞个人。
竭力抚平胸中翻涌气血，顾少微问崔七道：“七少可知道回去的路？”
崔七爽快道：“你放心好了，这儿我走过不知道几回了，跟我走就好啦！”
顾少微点了点头，却心里始终没个着落。
春寒料峭，夜风簌簌掀动少女裙摆，鬓角微乱，少女将发别到耳后，摸了摸那光滑的脖子。
顾少微见了，心念一动，解开斗篷，让崔七帮忙给她披上。
辰儿连连摆手道：“公子不必了，您还有伤，我一点也不冷的。”
崔七超顾少微努了努嘴，顾少微瞪了他一眼，崔七只好继续给她披上斗篷。
“唉呀我堂堂大男人哪里需要这些个什么斗篷手炉啥的……我可是……啊，啊哈欠——”顾少微话还没说完，一股寒风袭来，将他全身冷汗一吹，冷不丁让他打了个喷嚏。
崔七在一旁捂嘴笑了，辰儿却又欲说些什么，被顾少微温柔一瞥，终是闭了口。
“那群人是个什么来历？”顾少微问道。
崔七道：“不清楚，应该是哪家的公子哥，净干些要命的勾当。”
“那是何家的人。”辰儿道。
“何家？西河何氏？”顾少微问道。
辰儿点了点头：“不错，他们向来蛮横霸道的很。”
“这些个无赖，真是该清扫清扫了。”崔七道。
三人在这长街间行着，跟着崔七在巷陌胡同里头七拐八绕。夜已深沉，灯火渐熄，四周一片寂静，偶尔几声夜莺歌声传来，或有更鼓之声不知从何处渺渺飘过。
就这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转来转去，街上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古怪之念从脊背渐生，崔七焦急地挠着头，稀里糊涂问道：“咱们这是在哪儿？”
顾少微简直无语了：“我们俩不是跟你走么，难不成你不知道这是哪儿？？？”
辰儿道：“七少应是认得路的吧？”
崔七连忙道：“不是！唉呀！我，我平时都知道路的，哪里知道今儿这儿晚上这么黑。”
辰儿和顾少微齐齐望向崔七，眼神中仿佛写了几个大字：“你看我信吗”。
他皱了皱眉，终于无奈道：“好吧……说实话，我从没这么晚自己一个人在这儿走过。”
顾少微简直白眼要飞到天上去了，他左臂是那个疼啊，疼到他都麻木了，喘着粗气道：“你……你，我真是服了我了……”
几人找到街边一家无人的摊子，烂泥一般糊在了凳子上。
望着那皎洁的月，崔七叹道：“咱今晚上就瘸在这儿吧。”
顾少微呵呵一声：“贵家公子与宰相之子和金风阁的清倌人于月夜瘸于京街摊铺……呵呵，听起来就像话本里的桥段……”
“那有什么办法呀？瞧您也快走不动了，这满大街的连人影都没有，要不咱一户一户敲过去？”崔七问道。
“唉，还是别了，这大晚上的……”顾少微眼睛快闭上了。
今日刚刚考完为期九日的春闱，晚上又经历了乱七八糟的事儿，没吃没喝，身无分文，就算手臂再疼，顾少微也快要昏睡过去了。
崔七摇了摇他，轻声道：“诶诶诶！你别睡呀！我，我现在就去找人！”
辰儿也道：“公子醒醒！”
“哼……”顾少微吐出最后一声，“你忘了，有人会来么。”
是啊，旁人面对将死之歌女尚不存一丝挂念，谁又会对他们施以援手呢？
月色朦胧中，顾少微瘫在地上，脑袋耷拉在凳子上，他并不清楚，自己是真的困了、累了还是怎么了，总之是他也快要感觉不到什么了。
好像，可能吧。崔七在叫他，辰儿又落泪了……她怎么这么爱哭。
顾少微心中乱如一团麻，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让那月光悄悄钻进了。
在他意识即将消散的那一刻，一团幽幽灯火穿过黑夜，照到顾少微的心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顿时感觉身下轻盈多了，也温暖多了，不再是地板那般寒冷坚硬。向那处温暖中钻了钻，顾少微轻轻叹了口气，安心地由着意识飞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