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沉在琉璃瓦檐,檐角铜铃被夜风吹得轻响。
萧景琰的玄色披风扫过膳房铜锁时,指腹触到锁芯里结的薄冰。
他眯眼盯着门缝透出的昏黄油灯,靴尖骤然发力——枣木门板轰然撞在墙上,惊得梁上尘埃簌簌飘落。
"七弟。"
他的声音混着晨霜,落在正弯腰倒米的少年身上。
萧元烨穿着件半旧的月白中衣,袖口挽到肘弯,露出腕间尚未愈合的剑伤。
御赐贡米从他指缝间滑落,珍珠般的米粒砸中石槽里的花猪,惹来几声不满的grunt。
少年慢悠悠直起腰,转头时嘴角还沾着粒米。
他舌尖轻卷将米勾入口中,乌瞳在油灯光下晃成狡黠的弧:
"大哥来得巧,刚给御厨们备了新食材。"
说着踢了踢脚边的空米袋,石槽里的花猪拱得更欢了。
萧景琰扫过狼藉的膳房:
案板上摆着半块啃剩的酱肘子,窗台上横七竖八躺着空酒坛,墙角堆着几袋不知从哪弄来的辣椒粉。
他皱眉扣住少年后颈,掌心触到对方温热的皮肤:
"今日监考的是光禄寺卿周延礼,你该知道此人最讲体统。"
"体统?"
萧元烨突然笑起来,伸手拽开兄长的披风系带。
"不过是老古董们拿来捆人的枷锁罢了。"
他指尖蘸了蘸石槽里的米浆,在萧景琰胸前甲胄上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猪。
"再说了——"
他凑近对方耳畔,呼吸带起的热气拂过耳后薄皮。
"大哥不想看看,那些道貌岸然的老家伙被气歪嘴的样子?"
卯时三刻,阳光透过膳房雕花窗棂,在金砖上投下蛛网般的光影。
周延礼身着三品孔雀补服,正用银匙拨弄鎏金盅里的燕窝。
那燕窝炖得通透如琥珀,浮着几丝嫩黄的笋尖,看得老学士频频点头。
"慢着。"
萧景琰的声音像把钝刀,划破一室静谧。
他大步上前,手中红陶罐倾斜——辣椒粉如赤色烟雾倾泻而下,瞬间将琥珀色燕窝染成绛红。
鼎底炭火噼啪作响,蒸腾的辣气呛得周延礼连退三步,银匙"当啷"坠地。
"周大人可知,漠北营的弟兄们如何过冬?"
萧景琰指尖敲着鼎沿,玄甲上的鎏金兽首沾着未化的霜。
"零下三十度的夜,就着西北风啃硬饼子,灌一口辣椒水烧心暖胃。"
他忽然抓起块烤得焦黑的饼子塞进老学士手里。
"不妨试试?"
周延礼脸色铁青,正要发作,忽闻身后传来酒坛碎裂声。
转头望去,萧元烨正晃着空酒坛,嘴角挂着抹谑笑:
"五十年的女儿红,这样喝才够味。"
少年颈间酒液蜿蜒而下,在中衣上洇出深色痕迹。
他忽然踉跄着撞进萧景琰怀里,仰头叼住对方喉结——
"七弟!"
萧景琰惊叱出声,却被少年死死扣住后颈。
舌尖卷着辛辣的酒气侵入,齿间还咬着半粒花椒,刺得他舌尖发麻。
萧元烨喉间溢出低笑,指腹摩挲着兄长腰间玉带扣,趁人不备将半块辣椒塞进对方嘴里。
"提鲜。"
清润的男声响起。
众人转头,见萧明修正往翡翠汤盅里撒着白色粉末。
他身着月白广袖流仙裙,袖口绣着曼陀罗花纹,指尖动作优雅如撒花。
萧玉麟晃着嵌红宝石的金碗,用犀角筷挑起块带霜的鹿肉:
"这鹿肉用砒霜腌过三日,配本王的夜光杯正好。"
最荒诞的是萧承睿,正跪坐在食案前往佛跳墙里贴黄纸符。
他头发用草绳随意束起,道袍上沾着香灰:
"此乃龙虎山秘传长生膳,太后若尝了,定能多活二十年。"
话音未落,萧云瑾的暗卫突然掀开竹帘,单膝跪地:
"启禀诸位殿下,御厨们被捆在柴房,嘴里塞了桂花糖糕,眼下正在骂街。"
周延礼踉跄着扶住食案,眼前闪过萧元烨掀翻鼎炉的身影。
火苗窜上帷幔,浓烟中传来萧晏清的惊呼声:
"叔祖!您、您脸色好白......要传太医院吗?"
老学士看着满地狼藉的膳食,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尖指着萧景琰,却说不出一个字。
"传什么太医!"
萧元烨踹翻酱菜架,青瓷坛子碎成齑粉。
"走,去尚衣监给老虔婆的凤袍开个天窗!让她尝尝被人戳脊梁骨的滋味!"
他抓起半坛辣椒粉塞给萧景琰,披风扫过周延礼发颤的手背,留下道鲜红的印子。
尚宫局飘着蚕丝与香粉混合的气息,鎏金香炉里焚着百合香。
掌事嬷嬷双手捧着明黄缎面的龙袍绣样,正要讲解蟠龙纹样的针法,忽闻"铮"的剑鸣——萧景琰的长剑劈开檀木织机,锦缎撕裂声中,绣绷上的金线断成几截。
"本将的战袍只配染突厥人的血,"
他甲胄上的鎏金豹尾扫落绣绷,玄色披风带起的风卷乱嬷嬷的鬓发。
"绣什么花鸟虫鱼!"
剑尖挑起半块绣着牡丹的缎面,轻轻一甩便钉在柱子上,缎面下的木头上留下寸许深的剑痕。
"二哥这话说得忒煞风景。"
萧元烨晃着金线从人群中穿过,指尖灵活地打了个结。
金线如灵蛇般绕过萧景琰与嬷嬷的手腕,勒进皮肉时渗出细血:
"这般''''缠绵'''',岂不更合女红课的意境?嬷嬷你说,是不是?"
他歪头看着脸色惨白的嬷嬷,眼尾上挑的弧度像极了偷腥的猫。
萧明修坐在织机上,素白绢面已绣出半幅春宫图。
他捏着银线的指尖起落如飞,连女子耳坠上的珍珠都绣得粒粒分明:
"成祖与徐皇后当年,怕是比这更恩爱些。"
话音未落,萧玉麟已捏碎第三箱南海珍珠,雪白的珍珠碎屑混着金粉撒在凤袍上,在阳光下闪成一片银河。
"太慢了。"
他嫌弃地踢开装满钉珠的匣子。
"本王要的是金粉漫天,珠落玉盘的气派!"
说着抓起整罐金粉倾倒,细如尘埃的金粉瞬间铺满织机,嬷嬷刚要惊呼,却见萧承睿盘腿坐在案上,朱砂笔在皇后缎面上画着奇怪的符号。
"太后近日常说梦见厉鬼,"
他神情肃穆,笔尖在"寿"字上绕了三圈。
"这平安符能镇邪祟,保她夜夜好眠。"
正说着,"啪嗒"一声,一滴血珠落在绣绷上——萧云瑾掩口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在缎面上绽开,竟像朵妖冶的红梅。
他的暗卫掀开竹帘,袖中滚出个木盒,里面蜷着十几只巴掌大的毒蜘蛛,正发出"沙沙"的爬动声。
掌事嬷嬷盯着绣绷上的血珠,又看看萧玉麟手里的金粉罐,忽然抓起剪刀绞断满头青丝。
银剪刀在她手中颤抖,剪下的头发纷纷扬扬落在地上:
"老尼......老尼这就去五台山剃度!求佛祖宽恕这些造孽的......"
话未说完,已踉跄着撞开门跑了出去,佛珠散落一地,在青砖上滚成蜿蜒的弧线。
翰林院的院落里种着几株古松,松针上还凝着未化的霜。
焦尾琴摆在紫檀案上,琴身纹理如流水行云。
翰林学士陈墨正欲弹奏《高山流水》,忽闻"呛啷"一声——萧景琰的剑已劈断"宫"弦,琴弦崩断声中,他声如洪钟:
"某只懂战场上的《十面埋伏》!"
"大哥且看。"
萧元烨按住他握剑的手,指尖抚过残弦。
"《凤求凰》该这样弹......"
他忽然勾唇一笑,指尖猛力一扯。
"崩"的扯断"徵"弦,琴弦划破掌心,血珠滴在琴身裂纹里,竟像朵盛开的红梅。
棋案边,萧明修正往白玉棋罐里掺毒粉。
他白衣胜雪,袖口绣着黑色曼陀罗,每落一子,就往对面翰林院编修的杯中添一滴琥珀色液体:
"落一子,饮一盏,陈编修可敢与本王对弈?"
对方盯着他腰间的琉璃药瓶,喉结滚动,迟迟不敢落子。
萧玉麟用金粉写《出师表》,砚台里混着碎钻石与珍珠粉,在宣纸上划出璀璨痕迹:
"丞相忠肝义胆,自当金光万丈。"
他忽然甩笔,金粉飞溅在陈墨的官服上,将"清正廉洁"四个字染成金色。
萧承睿对着空白画卷做法,黄符燃烧的青烟里,他突然指着纸角惊呼:
"看!吴道子的墨魂附笔了!这是《八十七神仙卷》的真迹!"
最惊悚的是萧云瑾,他掩口咳嗽时,鲜血溅在生宣上,竟晕染成幅《寒江独钓图》。
江心孤舟、蓑衣渔翁,乃至水面涟漪,皆由他的鲜血点染而成。
萧晏清捧着砚台的手一抖,墨汁泼在地上,竟巧合地形成只张牙舞爪的墨龙。
当陈墨撕下官服骂出"国之将亡,妖孽横行"时,萧晏正蹲在地上捡散落的端砚:
"这是端州老坑石,价值千金......你们轻点摔啊!"
话音未落,又听见"砰"的一声,不知谁的镇纸砸中了博古架,青花瓷瓶碎成齑粉。
慈宁宫后的密室里,烛火在风隙中摇曳,将七道身影投在青石壁上,晃成鬼魅般的剪影。
萧云瑾展开的密信边缘焦黑,显然经火灼烧,字迹力透纸背:
"明日经筵,文华殿埋伏死士三百,皆着内侍服饰。"
他指尖抚过血字,袖中滑出枚带倒刺的暗器,在烛火下泛着幽蓝光芒。
"三百死士?"
萧景琰捏碎的茶盏在掌心碎成粉末,指缝渗出血珠。
"太后倒是看得起咱们。"
他忽然起身,甲胄相撞声惊飞檐下夜枭。
"当年某带三十骑闯突厥王帐,杀得对方片甲不留,今日三百鼠辈......"
"够给大哥磨剑了。"
萧元烨转着鎏金匕首,刃口映出他微弯的眼角。
匕首忽然脱手飞出,"噗"的钉入墙壁,恰好将密信钉在石墙上:
"只是不知,老虔婆想让谁做这出头鸟?"
"她向来喜欢借刀杀人。"
萧明修拨弄着袖口机关,十二枚毒针依次弹出,针尖染着鲜艳的孔雀蓝。
"先烧了她的祈福太庙如何?让她尝尝断了香火的滋味。"
萧玉麟抛着嵌宝石的骰子,每个面都刻着"死"字:
"本王新得的波斯烟花,正好在文华殿放。那些死士见了火光,怕是要先自乱阵脚。"
他忽然露出狡黠笑意。
"不过要小心,别烧着太皇太后的遗像——她老人家要是显灵,咱们可吃罪不起。"
萧承睿往香炉里添符灰,烟雾中他忽然睁眼,瞳孔在火光下缩成细缝:
"子时三刻,月犯五车,主兵戈血光。宜杀人立威,忌妇人干政。"
话音刚落,萧云瑾适时咳嗽,血珠落在地图上,正巧染红太后埋伏的标记点——文华殿后巷的第三棵古槐下。
"够了。"
萧景琰抽出半寸长剑,刃光映出冷冽笑意。
"明日卯时,所有人着戎装,带足兵器。"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萧元烨身上。
"七弟,你负责引蛇出洞;明修,你在暗中下毒;玉麟,烟花一响就动手......"
烛火突然爆响,溅起的灯油在青砖上烧出焦痕。
萧元烨咬开酒囊灌了口,酒液顺着下巴滴在密信上,将"死士"二字晕成暗红云团:
"明日过后,这紫禁城......怕是要换新主人了。"
他忽然伸手拨弄烛芯,火焰骤然拔高,将众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像极了七尊即将出鞘的修罗。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尾音里,七个身影已消失在月华中。
远处御膳房的青烟尚未散尽,又一缕焦味混着血腥,在紫禁城的夜色里悄悄漫延。
墙角的蟋蟀突然噤声,仿佛预感到明日的血雨腥风——那将是皇家学院有史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场"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