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意四十八年,大晴。
殿堂前金龙浮雕,百官集群。皇子立于台下,皇后次于上座。
而太后一手搭在龙椅沿边,目光横扫众人。哼笑一声,冷言道:“先皇驾崩时没见你们这么着急过。今日死了个摄政王,你们倒是要死要活了。”
紧接着,她垂眸扫过站在中央的男子。定定喊道:“国师。”
“……”男子微蹙眉头,好像还不太熟悉怎么发声。他顿了一下,补充上句。
“臣在。”
应是许久没听过这称呼了,生分。太后愣了一下,上下打量苍宿。
面前的男人身姿挺拔,一件简单白衫罩身,却依旧风姿不减。他眉眼间藏着股不易琢磨的情绪,似淡漠,似算计。她揣测人心那么久,却一点也看不透。
距国师昏迷至今,已经二十年了。
太后心中诧然。二十年,她已黑发成银丝,而国师容貌却未衰老半分。
再联想到国师曾吐出的那“国运”二字……太后不予细想。她张了嘴,对苍宿说道。
“陛下生前曾与摄政王草拟过遗诏,欲传位于皇子。而今陛下殡天不宜叨扰,本该代劳的摄政王却继而暴毙……举国之下唯国师能以身入地府,以眼见鬼灵。现如今,愿国师与摄政王通灵,以决策我阕国下任天子。”
朝堂无声,官员相视,默契地看向台中央这人。
苍宿面色不惊地接收到各方视线,随后嘴唇微张——
可去他的吧。他心下骂道。死了就打包扔远点,别来挡他的生路。
他根本就不是国师,而是一个夺舍鬼。
半刻钟前他还在地底下待着呢!
相顾无语凝噎,苍宿走马灯似的回顾自己坎坷的前世。两个时辰前,他还是刚要登基的天子,前程无忧。结果天雷大作,好死不死地劈中了他。一代天子就此殒命。
这还不止,才到地府,人刚在奈何桥落脚。阿婆递给他一碗汤,他还没来得及喝,脚下的水猛地击起几丈高,唰一下就把他打飞了。
可谓是做人不快活,成鬼也不放过。
大概是命运弄人,就算夺舍新生,他依旧祸不单行。
首先是一醒来就被周遭尖叫声炸成半聋,再是转眼就被官员架着抬到了殿堂。而今又被太后指名道姓要去见鬼。
这老天是颠了吗?
“臣此前昏睡,是因为魂灵入地府。”苍宿硬着头皮编了个谎,“而今苏醒,也是因为阎王合了这阴阳两道。所以此时,不便通灵。”
话毕,堂内无人应答。宫门大敞,一阵穿堂风扫来,将苍宿未束的发丝卷上眉梢。
白衣随风涌动,暗自将他那快要蹦出来的心跳声压了回去。
“不便通灵?”
冷不丁地,太后开口。
苍宿的心瞬间掉到了地上,脑中先一步预料到自己的死期。
果不其然,太后广袖一挥:“国师既留恋地府多年,哀家也不愿拂了你这心意。摄政王下葬之日,国师一并去吧。”
这是要他陪葬!
此令一下,便是不容余地。顷刻间,殿外已经走来两个守卫,一左一右就要包抄苍宿。
四处孤立无援,苍宿下意识后退半步。他凝着眉头,迅速扫过皇子神情。
先皇已逝,最有话语权的不是太子而是太后,看来太子地位不高。第二,他方才所言仅保自身,并没有侵犯各皇子利益,但太后还是要他的命。那么那群官员请他来又有何意义?
前世朝堂谋略深谙于心,苍宿微一偏头就猜出其中道理。
遗诏传位并非太子,百官分党争论不休,太后亦有心中所属。此刻,他便是他们中间决策的棋子,进则生退则死。
可想明白了又能如何?苍宿愤愤想。
他连人都认不全,鬼知道站谁?!
“哦,有趣。”
骤然间,苍宿耳畔传来一道人声。
这声音空灵,尾调上扬。身处与这纷乱朝堂中却不见一丝慌乱,反倒有种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乐趣。
瞬间转移了苍宿的注意力。
他吃了一惊,抬起眼帘。只见半空显出个隐隐约约的人影,像香烛燃后升上的那一缕白烟汇成的。只有个形状,看不到面容。
而白烟的源头,竟是他自己!
那人影本在殿台中央晃荡,此刻却慢悠悠飘到苍宿身前。眼见他被人拉拽,却还有心感叹。
“死了十年被拽回来,壳都不给一个完整的,委屈我也。”
这什么玩意?
苍宿内心又惊又疑,他四下环顾一圈,顷刻间推断出来:只有我看得见他。
霎那间,他想到了什么,提气喝令守卫:“慢着!”说罢,猛一甩袖。
守卫见人要逃,抓得更紧了,不料撕破了他的衣服,反倒让人脱手。他们还要去擒,太后却淡淡抬手止住。
她意味不明地盯着他,没说话。
“通到了。”苍宿望着半空的一团空气,神色凝重道。“这是……摄政王的灵。”
他眼睫几不可察地动了动,视线穿过鬼朝台上瞟去。
“什么?!”如他所料。纯当摆设的皇后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他回来了?”
苍宿终于懈了口气,额间落下的汗被发丝遮挡。
“抱歉,你说我?”那鬼见状,不免笑笑。他插到两人中间,面对苍宿指着自己,不知是反讽还是旁的。“那你真是厉害。”
刚懈下的气又提起来。
彼时又是一阵大风扫来,混杂着阳光的炽热。苍宿想想,转身走出了殿堂。
“你是这个世界的鬼?”落脚于一片空旷之地,他神情复杂,开门见山地问道。
君无生瞟了他一眼,懒散地回答:“对啊。”
这便够了。苍宿低声商议:“方才听你意思,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若被斩首你也活不了,死难当头,你与我演出戏,假扮摄政王糊弄过去。”
这鬼既然是这个世界的,起码听说过那几个皇子的名声,比他要强些。他们演出戏,哪怕是随便说个谁,借摄政王灵的身份,他也不至于现在就死。
“……”君无生沉默片刻,挑眉看向苍宿。
他帮不帮忙是一回事,但苍宿有件事还真说对了,他们的确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是鬼身,这是人世。而苍宿便是他与地府的唯一联系,若苍宿死了,他就会烟消云散。
殿外宽阔,青天白日下,日头愈盛,那点白烟便越发/缥缈。
“国师这是作甚?”太后问道。
苍宿不予多辨,随口敷衍:“在和摄政王谈话。”
太后被苍宿顶了嘴,却罕见地没有发怒。她顺着苍宿的目光去看,不知道是想看见什么。
“那你求我啊。”下一刻,君无生不慌不忙道。
他左右都是个死的,对生的执念没苍宿重,理应他不急旁人急。
苍宿张嘴,正打算商议对策,却一口咬到了自己的唇肉。他不敢置信地瞪着面前这个怪影子,内心击起骇浪。
如果说改称呼是敷衍,那么这一刻,他必须得承认自己的处境。在以前,谁要敢这么和他讲话,人头落哪都尚未可知。
可现在呢?他只是一个毫无实权的国师,谁都可以踩他头上。
太后见他半天没个反应,却又心急。出言随和了点:“国师,摄政王可说什么?”
语气是委婉了些,但那几个守卫还在苍宿边上候着呢。
或许是前世死得太过离奇突然,苍宿对生的欲望硬生生压下了内心不甘。他抬手打住太后话头,强迫自己接受这高低落差,不情不愿对君无生道。
“若你答应,我便应你一事。”
谈条件可以,但乞求,不行。
这是他的底线。
“噗嗤,看你……勉强行吧。”不知为何,君无生笑了下,却无端扫净了苍宿心中阴霾。这鬼往后退了几步,转身越过太后,回头瞟了一眼,道。“跟上来,这位薄脸皮的国师。”
苍宿:!!!
他何曾受过这般羞辱!
他指甲嵌肉,气着跟上去。
若非生死搏命,我定叫人扒皮!
君无生走回殿堂,仗着只有苍宿能看见他,就把朝堂当家似的到处逛。他细细数着官员脸上的山羊须,没什么真情地说道。
“鄙人不才,只在地府听闻亡国的消息,不知谁为国君。不过现下竟回到了十年前,有热闹不能不凑。你过来,我与你说。”他揪了一根山羊须,把那官员吓得不轻。苍宿没管他,凝神看着君无生下一步动作。
只见那根胡须遥指五位皇子中的一位:“你看他打扮,花里胡哨的。这丧还没奔完呢穿那么正式,不是打算继位就是脑袋有病,太子无疑。”
苍宿:……
君无生又揪一根胡须,接着指下一位:“这个么,看起来就不太精明,恐难当大任。下一个,我见犹恶,不细说了。”说罢吹掉了胡须。
接连三根胡须在半空转圈,苍然落地。无语如苍宿。
“太后。”自己的命还被握在他人手上呢,他懒得和君无生在这玩你猜我猜的游戏,回首对跟进门的太后作揖,直接道。“摄政王他有意以物传诏。”
君无生:……
被拔胡子的官员惊魂未定:“臣刚被摄政王拔去三根胡子,分别对应三位皇子。这想必就是他的意思。”
“哦,果有其事?善哉。”太后垂了下眼,脚尖碾过那胡须才回到自己位子上,神情不变,甚至是有些冷漠。“可国师,你如何能保证请来的是摄政王的灵?”
“呦,看来这三个她不满意。”君无生方才被苍宿搅了兴致,这会以牙还牙,在一旁说起了风凉话,“听懂没国师,你看这位……太后是吧,脾气很大,选不好还是要死。”
苍宿:……
决心不与鬼一般见识,苍宿心中开始推算。这鬼刚提到的三位皇子皆非太后心中所属,那么就只剩下两位皇子。
他看过去,只见剩下那两个皇子一个比一个矮。
所以太后,是什么意思?
想这一刻的功夫,多事的鬼已经信步悠悠地荡到了皇子中间。
他的虚影比皇子高上不少,看人家脸时,需要微微躬身。
不过君无生并不打算观皇子容颜,他只是看着苍宿,手欠收拾地摸向了两位皇子腰间的佩玉。作势要摘。
“摄政王有言!以各皇子腰间佩玉为引。”苍宿见君无生要犯贱,心道不妙,立马道。“哪位皇子佩玉落下,即诏谁为国君。”话毕,作了一辑。“请摄政王决断。”
国师说这一席话,顿时把所有人的心都吊住了。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各位皇子的腰腹。
“……我只是只鬼,担不起这大名。”君无生很扫兴,于是他随手扯了个人的佩玉朝太后的方向掷去。
佩玉携着流苏,在半空划过一道线,准确无误地落在太后——边上的龙椅上。
啪嗒。
苍宿余光瞥见身后守卫蠢蠢欲动,隐于袖中的手攥成了拳。
五成的概率,只能赌上一把了。
朝堂静默,犹如银针落地无声。太后低下头来默默一瞥,旋即,瞳孔骤缩,一锤定音。
“国师大才,哀家谨遵先皇遗诏。”
“——自即日起,传位于五皇子谢愿。明日即办登基大典!”
群臣哗然:怎么可能?!
“不可!”有人怒言。
太后应是早有预料,并不理会。只是唇角微勾,满是赞赏地看向苍宿。
“具体事宜,由国师着手操办。”
“是。”在一片嘈杂声中,苍宿定定答道。
他躬首,看见自己手心已满是被指甲压出的印记。
几排灰暗的短线,像小刀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