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毕,太后与皇后相继离场。其余官员神态各异,忍着气准备先走出殿堂的门再闹。
谢愿等人一走,就跑龙椅上去拿自己的玉佩,猛地往地上一摔。
顶好的玉就这么四分五裂。
“我不当天子!”谢愿赖在地上,两手抹脸上的泪珠,哼泣道。“我什么都不会,我管不好……”
苍宿抬头看了眼小皇子,心道难怪百官都没想到这最后的位子会定在他身上。这孩子太小了,明显还是个没心眼的,成不了大器。
至少现如今不适合。
“五皇子的嗓门竟这般大?”君无生抱胸而立,摇了摇头,“早知道我扯另外一位皇子了。”看到苍宿甩来的眼刀,他不仅没生气,还支使苍宿:“要不国师你去哄哄?”
“……”苍宿听到“国师”这两字就来气。
这鬼太邪了,说好和他合作,结果最后却撇下他自己做主,完全脱离掌控。
裂开的袖子在细风中摇摆,隐约的白烟却稳稳当当地立于原地。
其他皇子朝谢愿那走,意料之外,所谓兄弟相残的画面没有出现。他们低声劝慰谢愿,还捡起了碎玉说要补好。
“你选出来的人,你怎么不去哄?”苍宿理了下衣袍,好整似暇道。“还是说,公子要我应的事就是这件。”
问是这么问,但他整个人站在台下,旁观这场“温馨”的闹剧,并没有上前打扰的打算。
台上的太子似有所感,直起身来,往这里看了一眼。与苍宿对视上的那一刻,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低头颔首。
“怎么可能,我不过说说而已。”君无生终于在这时候回应了苍宿。他和苍宿保持一定距离,看着自己脚下延伸出来的一条白线,笑意说散就散。“明哲保身,国师不会不知。”
苍宿转身就走。
“国师。”太子轻轻叫住了他。
一人一鬼同时啧了声。
苍宿略有惊诧地看向君无生,不明白这鬼有什么好啧的。那头太子已经不容置喙地说道:“还有一事……等会本宫会去国师府拜访。”
“……”苍宿作辑,“静候殿下。”
他走出殿堂,眼见高悬头顶的太阳,此时已是正午。
没有犹豫,苍宿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归所。
·
二十年前,国师府还设在宫内,离皇帝不远。自打国师通灵通出事后,几年不醒,又有官员以神鬼论道弹劾皇上,皇上便把国师府移到宫外了。
不过也没移出多少,左右不过一道墙一条街的路。
几个时辰前,一众官员把他拖到殿堂前,就是因为上朝顺路。
苍宿当时迷迷糊糊,但还是能勉强记住路线的。
他才到府,就把几位看上去有资历的管家喊出来了。
国师府奴婢不多,管事的加起来也就两个,一男一女。左边那个白胡子拉渣的老者姓胡,胡道。右边那个更年轻些的叫祝泌。
“太子何时出生的?”苍宿没记较自己起来后被架走的事,开门见山地问道。
从年岁上看,太子和二皇子约莫是二十年前。如果那个时候国师还没昏睡,想必是知情的。
这二十年的空档期,恰好填补苍宿空白的记忆。
祝泌是国师昏睡后被安排进府的,这事她印象更深刻些:“回国师,奴记得国师昏睡时,刚好碰上太子出生。哦,还有一个……”说到这里,她就有些支吾了。被旁边的胡道打断:“是当今摄政王。”
苍宿蹙了下眉。
国师刚昏,太子就出生了。这说明他和太子并没有直接关联,太子这时候要找他,还能是因为什么。
胡道叹了口气:“国师昏前曾吐露国运二字。这大概就是命数吧,一生,一死,运也。”
国运?
苍宿心下冷笑,竟会有人相信这个。
然而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这分明是国师给他挖的坑!
鬼知道这“国运”是几个意思。
苍宿无奈地摆摆手,让胡道和祝泌走了。
他正要回到自己的卧寝,转个身,却和一棵亭亭玉立的古树四目相对。
“……”走错了。
苍宿悻悻然地碰了好几回壁,索性直接跃上屋檐,站在屋顶上俯视府内构造。
白衣飘逸,他把衣角裂了的布条一并撕下往天上一抛,算是给前世的自己祭了个天。
天边浮云飘渺手不可握,脚下泥瓦紧实触手可得。该抛哪个,苍宿心里算得明白。
“你连自己家都认不清?”君无生在旁煞风景。
苍宿只管自己的事,一个眼神也不给他抬:“我又不是这里的人,认不清很正常。倒是你,在这生活了不知多少年,连谁是天子都不知道。”
“那时候我都死了。”
“你那么喜欢凑热闹,在地府里不和鬼唠?”苍宿语言犀利,一针见血。“地府十年白过了。”
“……”
君无生纳闷地想,方才这人还没那么讨厌的。怎么说句话的功夫,这面相就变了?
苍宿终于扳回一局,心情不再那么糟糕。他进了自己卧寝,翻箱倒柜几件还入眼的衣服,顺手就换了。
君无生自认没那么变态,还不至于看人裸身。他还停留在屋檐上,面色平平地看向近处高耸的皇宫。
红墙绿瓦,权势滔天。
一墙之隔,贫富之分。
刚好苍宿把自己整顿好了,太子就来了。
国师府前停了好几辆马车。
谢束盈入了府,身后还拖着个啜泣的谢愿。他哭笑不得,抬手拦住了下人,让谢愿牵着他的手。
太子位居东宫,屈尊来到国师府,苍宿总不能让人落于客座。他要祝泌奉上茶水,又让胡道取几个孩子爱玩的小物件。
“国师有心了。”谢束盈见谢愿被老人家哄走,分去大半护卫。等人不在视线内,这才沉下脸色,命人把东西抬上来,对国师道。“如今继位一事已了,皇祖母且安心。可她此前为让国师更好通灵,就没有安葬我堂兄。现下,我就多问一句,堂兄现身,是不是在怪我没有好好安置他的……尸身?”
这所谓堂兄即是那倒霉催的摄政王了。
都是暴毙,苍宿短暂地同命相怜了一下,便不留情面地拿来利用了。
“……没有。”苍宿看着那摆上来的棺材,凝重着神色。似是惋惜地摇了摇头,道。“通灵一事,唯有天时地利人和才行。摄政王定是不愿眼睁睁看着我阕国大乱,这才与我谈话,以便决策。再而言,传达遗诏本就是摄政王的职责,没有怪罪一说。”
太子闻言,懈出一口气来:“那便好。”
他顿了一下,又问:“那堂兄现下还在吗,我可否将他安置入皇陵?还是说,堂兄觉得哪里更合适——哦,我忘了,国师不解。是这样的,当初我与堂兄受国师预言一同出生,姑母以为堂兄占了我的运,就和堂兄,不合。堂兄还是我伴读时就常说过自己以后想浪迹天涯,不欲成为深宫内的笼中鸟。这是他唯一的心愿,如今他已逝,我就想着,他这话究竟……是不是真心的。若是真心的,我定力排众议,随了他这夙愿。”
苍宿听完,挑了下眉。
他细细扫过谢束盈脸上的神情,可以说是……真情实意。
真情实意地算计。
“殿下身份尊贵,用情颇深,感人肺腑。”苍宿先是随意夸赞了一通,随后道,“只不过臣早说过,如今地府已关,阴阳两隔,想必摄政王的灵已跑到奈何桥上去了。臣惭愧,同一鬼是通不了两次灵的,没能替殿下排忧解难。”
“那国师觉得。”谢束盈指了指棺材,“该将我堂兄安置在哪?”
这是要他表态呢。
“殿下原来是想与臣说这件事。”苍宿起身,道,“摄政王下葬事宜,本是交由宗正官安排,除非当今圣上下令改动。臣只是小小国师,万不敢越俎代庖。同样,太皇太后所言继位事宜,臣也不敢抢了太常寺的功劳。”
继位大典明日开办,而此时已过正午,苍宿并没有任何要去筹办的意思。一来,他确实没有这个能力,大典礼仪定是在先皇病危时就早早备好了的,无需多添一位生死不明,立场不明的国师。
二来,他也不能去趟这浑水。
这太子借着摄政王下葬一事点他呢,一开始就骂他靠着“国运”隔阂了皇室之间的关系,现下又想看他是哪边的人。
苍宿才刚到这个世界,人微言轻,除了借神鬼论仰仗太后天子,也没别的实权了。他现下最主要的就是保全自身,而不是立即站队。
这太子带着五皇子来,司马昭之心已显。可苍宿岂是这般容易被控制的人?必然要迂回过去。
谢束盈怔了一下,嘴角浅扬的笑意不知不觉就散了。只是他天生一副微笑唇,旁人也看不真切。
他眼睫一垂一抬,意味不明道:“国师此言有理,倒是本宫不知礼数了。”
“哪里。”苍宿惯会假笑,演戏早就练得炉火纯青。"摄政王也是五皇子堂兄,太子肯为天子分忧,兄友弟恭,是件好事。"
“是吗?”谢束盈神色缓和下来,他看着面前这位凭空复活,却毫不怯场的国师,心道有意思。说道。“承蒙国师夸赞了。”
接着,他也起身,端起手边半温的茶水,没嫌弃,抿了一口。
“殿下小心凉。”苍宿“贴心”道。“我再让人备碗新的。”
“不用,很好了。”谢束盈又看着杯中这微苦的茶,水中倒映出他生亮的眼睛。他举起茶杯扫了眼,又把茶丢在桌上。“国师昏睡许久,这吃穿用度竟也忘了补,传我的令,即日起,国师府中帐都由东宫出,也算是为天子分忧了。”
他再看一眼国师,便才惊觉。国师身上的衣物也是过时的,只不过国师底子好,仪表堂堂,再旧的衣服都能穿出一派典雅来。于是他又补充道:“明日即是大典,这一时半会也裁不出件像样的衣服。这样,本宫今日便从账上划你几百银,国师想买什么添补的话,尽管使。”
苍宿自知太子暗示的意思,不过他乐得享受,不拿白不拿。
“多谢殿下。”
有了这一句话,谢束盈心中算是没那么计较了。他点点头,临走前还转头对苍宿意味深长地说道:“国师,这日后相处的机会可就多了。”
苍宿没说什么,只是作了一辑。
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
“你就被收买了?”君无生听墙角许久,等周围人都散去,才出来说话。“那太子明摆着要招纳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为他所用的呢。”
国师府的帐常年由皇宫支出,这会太子一句话,就把整个府择出皇宫了。这不就是要把整个国师府吞并自己麾下的意思?
“显而易见,他成功了。”苍宿不以为意。
君无生恨铁不成钢:“你这也太贪财了。”
“总比你这只知道赖别人身体里东猫西藏的鬼要强些。”苍宿现下给自己短暂地找到了一个庇护所,性命无虞,没有了威胁,嘴上自然不饶人。
“……”君无生哼道,“阁下不也是一只寄人篱下的鬼。”
“错了。”苍宿笑笑,“现在是国师。”
“……”
苍宿说得久了,也渴。于是拿了自己那杯茶喝。
才抿了一口,就觉得苦涩。
欲说不说,这可不像是受宠的国师府里会备的茶,实属差劲。
也难怪太子才喝一口就受不了了。
他一个眼神召来了胡道和祝泌。
“账簿由谁管?”他说。
才问出,两个管事就跪了下来。
苍宿看着这一幕,不禁生笑。他还想着自己要不要提醒一下,没想到这俩倒是心里门清。
这可省事多了。
苍宿冷了脸,走上主座,拿衣袍扫了扫,这才勉强坐下。
“那就一个一个说吧。”他记仇得很,把几个时辰前的旧账也一并翻过来了,“现下我可不会突然被一群人架走了,有时间。”
府里有他一个主子贪财就够了,下人贪财,可就不厚道了。
除他之外,这世上没一个是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