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账簿,本来是由宫中出的。”胡道拘谨道,“可之后,国师一直没醒,那太常寺的人又时常过来,东拿一个西拿一个。我们又没有很大开销,便也不好往多了报。”
祝泌认同道:“是啊国师,他们简直可恶至极!仗着国师不醒,我们这群下人就无处伸冤。”她越说越气:“就因为这样,府里好些个奴也不好管教了,整日琢磨着怎么逃出府。我看他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啦!”
苍宿眯了眯眼。
主子不在,管事为大。只要管事的和主子是一条心,那其他的便也不是问题。只是位高权重的官府邸里总会被塞几个小人。而他并没有分辨的能力。
想要逃出府的,未必就是间隙;坚持留在府内的,也未必就是真心。
“除了太常寺挖空。”苍宿道,“其他钱财去向,你们该一清二楚吧。”
比如说下人偷窃,偷了什么,又用到哪去了。
“尽凭国师吩咐。”两人以头叩地。
“甚好。”苍宿心中丈量了下府内大小,随后说道,“府内放眼望去不过这般点大,下人之前做了什么小动作,量在这二十年的照料,我也不太想追究。现如今他们有了不同的想法,我也得成全他们不是?”
胡道疑道:“国师的意思是……”
君无生原本坐在客座上把玩着茶盏,数着上头的纹路,耳朵已经微微偏来了。
他嫌无聊,自己又出去转悠,不知道从哪翻出了账簿,走到门口杵着,翻看了起来。
一本实厚的簿子就这样悬在半空,门外的下人走来一瞧,吓得双双昏倒。门内两位主管事还在被国师教训,没功夫朝后看这惊悚的一幕。也不知道该说是福还是祸。
但这一幕对于苍宿来说,应该算是祸了。
苍宿当机立断,直把手上的茶杯甩出去。
“你们两个各挑些个信得过的下人留在手下即可,其余的,打发便是。”他对两管事说,同时眼神盯着门外那个闹事鬼。
茶杯飞出去的力道不算轻,正好打中君无生的手背,把书给打下来了。
茶水不算烫,溅到君无生身上,也没有什么痛感。
地上裂了的碎片朝四处散,尖锐的瓷片勾勒出片片花瓣。
君无生往旁边移了小半步,低下头来,一言不发。
跪着的两人明显是被苍宿的动作惊了一下,苍宿见状,就说道:“先下去吧。”
祝泌起身,转过头来就见到地上凭空出现的账簿和碎瓷片。她睁大了眼睛:“这……”
“哦,最好也和其他下人提醒一下。”苍宿面不改色道,“我刚通完灵,阴气甚重,可能时不时会招来些小鬼,你们多加注意些。”
厅堂又吹进来一道穿堂风,发出呼呼声。
祝泌打了个寒颤,不安地四处看。可凭她的凡人肉胎,定是什么都看不到。她深呼吸一口气,决定不能自己吓自己,国师神通广大,总会护好他们的。
“是。”欠了身,祝泌走去捡起了那本账簿。
那本账簿就在君无生的脚边,离白线挨得也不远。
君无生拍了拍手,扫去手上沾过的茶水。水珠在半空中没有支撑点,只能顺着方向飞到祝泌的发丝上。
祝泌并没有察觉,她把账簿递到苍宿身前:“国师,这便是账簿了。通常是奴婢管着的。”
苍宿一手撑着下巴,回道:“你管?主管事不是有两个人吗?”
话是对祝泌说的,但他的眼却是定定看着君无生,嘴角勾了一下。
他可管不着账簿明细真假的事,借题发挥排除异己才是首要。这簿子看不看都无所谓。
只是那鬼倒是什么热闹都想凑,吓着了他的下人,他找谁说理去?
胡道作辑,在祝泌替他解释前就说了:“老奴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怕算错,才交给小祝的。不过这事确实也是老奴识人不察才惹出来的,老奴也有责任。”
“你俩倒是一条心。”苍宿简单评价了一句,随后,他摆摆手。“也罢,以前的事我既往不咎,日后的事可不能再马虎。我这府里虽没几样值钱货,但也经不起他人这般践踏。这要传出去了,明面上是我这个主子管教不严,但私底下不还是你们管事的遭殃?哪怕是为自己着想,也得把这个面给我撑下去了。”
他这句话倒是说进下人心府了。
国师虽是个不大不小头衔,但也是有身份的。他们下人能够安然无恙,不也全凭自己的身份是国师府给的?若国师府遭殃,国师会不会牵连难说,他们可是必然会受牵连的。
所谓受制于人,是从阶级就开始定好了的。
胡道和祝泌不敢奢望太多,能求得一位明事理的主子,就已经是此生莫大的福分了。
“国师。”祝泌此刻想通了,对苍宿也没那么畏惧了。便亮着眼睛提议道。“之前还以为国师不会醒来,就没置办新衣。现下匆忙,若国师不嫌弃,奴婢即刻就命人按照国师的尺寸去街上买最新最好的衣物!”
苍宿笑笑:“去吧。”
祝泌心里高兴,此刻再看国师,只觉得国师是个很好的人。
她是从小就被推到国师府来的,那时候国师一睡不醒,府里能照顾她的便只有胡道,她也就只和胡道相依为命。对于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主子,都是从胡道那里听说的。
自小,她就听说国师通晓天地,呼风唤雨,只是眉眼间总是凝着层化不去的忧愁。便自以为国师是个和胡道差不多的山羊须大叔。结果哪天偷偷去瞧一眼,竟发现国师是个俊俏的公子。
一张好看的脸总会让人新生好感,对祝泌来说也不例外。
可是后来她长大了,再去见国师,却害怕了。
国师的容貌,没有一点变化。
可能人总是会多想,何况祝泌那时还是个会被鬼故事吓破胆的小姑娘。尽管胡道时常宽慰她,但她心里的味却彻底变了。从此国师的脸在她眼里就再不是一笑揽众生,而是一笑夺人命。
府里时不时有人偷窃,想跑。祝泌不仅不会拦,还会帮忙。她自己没有了出路,但不能耽误了旁人。
反正国师也醒不来,拿他点东西换他人安生,也算是积福了。
胡道一直知情,但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好几次祝泌都打算和胡道明说,让胡道也走,但胡道只是摇摇头,说他愿望不多,候着国师一生便是其一。
此刻,祝泌大概是明白胡道不走的道理了。
换她,她也不走。
“是!”祝泌咬了下嘴唇,一时嘴快道。“奴婢瞧国师二十年来没有一点变化,想必尺寸也还是之前的。这就去买!”
“……”苍宿停了笑,有些不解。“这个‘之前’是……”
“二十年前啊!”祝泌笑着说出来,等看到国师脸上一言难尽的神情,才啊哦一声,心道我好像说错话了。
国师那么美一个人,被她说老了。
“无事,去吧。”苍宿点点头,摆了下手。“胡道也去处理下人的事吧,我休息会。”
“是。”“是。”
苍宿撑下巴的手收了回来。他垂了下眼,无奈地抿出一口浊气。
他都不知道他现在是多少岁,但肯定比二十要大就是了。
不过他不久就释怀了,能活下来就行,管他是少是老呢。
四处无人,苍宿懒得动,就偏了几寸头,示意门外那个闹事鬼过来。
见鬼毫无动静,他指指桌上另一个茶杯。“吓傻了,不会吧?”
“国师竟会武功?”君无生没接腔,反倒问道。
他进来时扬了扬手,似乎是带动了风。顷刻间,门窗俱已合拢。
四方小地里,唯一人一鬼。
苍宿余光瞥见君无生坦然落座,侧耳也没听见屋外有什么动静。于是也不顾忌了。
“保命的小招而已,算不上武功。”
“我是有些好奇,国师以前是做什么的啊?”君无生歪了歪头,手肘抵在椅子上。
这样子,和苍宿的距离就挨近了些。
苍宿不动声色地回避:“我一直都是国师啊。只不过公子,怕不是个简单人物吧。”
君无生愣了一下,头慢慢向后移。
他眼睛一转,又是将苍宿看个遍。
“何以见得?”他问道。
白烟在闭塞的屋内缭绕,与桌上香薰飘出的烟混杂在一起。将整只鬼的身形都勾出了不规则的造型。
他挥了挥袖,把香薰给扑灭了。
如此,便能让面前人更好地看到自己。
“哪有人才到别人家就开始翻箱倒柜上蹿下跳的?”苍宿笑着怼道,“公子说话这般客气,手脚倒也是利索。上辈子莫不是偷盗发家的?”
“……”
君无生下意识坐端正了。
他没料到苍宿是这么想自己的。
“国师,你这嘴……”君无生呵呵道,“别是在地府进修过吧。”
这说话和喷火药似的。
“公子的嘴也不赖。”苍宿原封不动地还回去,“彼此彼此。”
苍宿看着自己脚下延伸出的白线,碾了碾。又补充道:“这日后公子就得与我共居一体了,我自然是不介意,就是不知公子能否受得住我这张……进修过的嘴了。”
“……”
“受不住的话,也行。”苍宿指出,“我应完公子的事,咱们两不相欠。公子一身轻,便可以自请解脱,魂归西天地府轮回了。”
虽说君无生这忙帮得不太合他的意,但好在结果是好的。苍宿这点账还是认下的,是他提的交易,对方有诚意,他也得有诚意。
“……”君无生抚了下自己额头,看似是要妥协了,结果他礼貌地回道。“那不行。留国师这张嘴于世,怎么想都是个祸害。我实在是不忍错过这好戏。”
苍宿面色不虞地蹙了蹙眉头。
“再说了,你这副身体指不定就是我的呢?”君无生气定神闲道,“你是错占的那一个,我才是正主。”
“……”
这句话道出来堪比晴天霹雳,直把给苍宿砸得脑袋一片空白。他几乎是不可思议地问了出来。
“什么?”
面前这只鬼,说他鸠占鹊巢?!
君无生却是一本正经地苦恼,他点头又摇头:“可不是么,不然我何故与你共居一体?国师倒好,辜负君某一片善心。”
“你不是都死了十年了吗?”苍宿对照起年份,打算找出证据。
可他转眼一想,指不定自己还真是个恶人。
一来,他自己什么身份他还是知道的,错穿到别人体内并不是没可能;二来,君无生这鬼是突然出现的,他一时也说不清究竟是谁先占了这国师的命格。且这鬼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还有!这鬼知道账簿放在哪,说明他对国师府很熟悉。
苍宿自己都快要把自己说服了,难不成自己才是那个多余的,君无生还好心想让?
“自然是睡死的了。”君无生理所当然道。“所以我才不知当初是谁当选了国君。”
这理由好。
君无生好整似暇地观察苍宿的表情,进而煽风点火道:“如何,国师?这下可欠了我一命?”
苍宿眼睫眨了眨,手指下意识地摩挲几道。
他没有君无生想象中的那般道德心起而惊慌失措,而是放松地坐在椅子上,像假寐似的不说话。
君无生见人不闹腾了,自觉更胜一筹,便大着胆子打量起苍宿来。
此人头上没怎么装饰,拿了个簪子简单束了下。只不过若是银饰相配的话,会更好。换的衣服依旧是白袍,腰封绣有暗纹,鳞纹叶纹宝相花纹交替编织,规整而又富于变化。
苍宿眉目细腻,一颦一笑间,眼角那颗泪痣随之舞动,叫人好不注意。
君无生见这颗痣又动了一下,他挑了挑眉。
耳边果然传来苍宿清秀的声音。
“公子说笑了吧。”
“嗯……?”这回答君无生没反应过来。
“就算这身体是你的,那也是上辈子的事了。”苍宿眉眼一弯,直直看向君无生,眼神里是赤裸裸的嘲讽。“这辈子归谁,由不得你。”
就算是鸠占鹊巢了又怎样?是鬼就是鬼,是人就是人。君无生还想用这微不足道的理由困住他不成?
“……”敢情这人根本不在乎。
“不过既然你是真国师,我也不好多抢了你的戏份。”苍宿道。
还有戏?君无生不由自主地跟道:“所以……”
“所以我想和公子再谈一次合约。”苍宿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公子助我在这宫中活下去,我助公子青史留名。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