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留有残香,清香扑鼻。君无生无端被呛了一下。
青史留名?他一字一顿地想。
这人莫不是被奈河水击一下,脑袋也跟着击傻了,说出的话也如此癫狂。
他不再去看苍宿的脸,收起了玩味,语气也不自觉地低沉了下来。
“这世上能被载进史册的人不过寥寥,阁下还有这个本事?”
苍宿还没回答,君无生又堵了他的话。“或许还真有,毕竟依托虚无缥缈的天命来掌控国家大权这笑料,够给后世人当个百谈不厌的下酒菜了。”
“可国师没醒时,阕国不还是亡了。”苍宿漫不经心地点题,“这可是你说的。”
是君无生自己说,自己在地府待了十年,听到的却是亡国的消息。
如果这国迟早要亡,多个笑料少个笑料又有什么区别。
苍宿未尝不知他这个身份有多尴尬,只是如若他想要在这里站稳脚跟,唯有实权才是根本。
后世人怎么说他无所谓,他要的是当下。
君无生嗤了一声。
说不上是冷嘲热讽,就是单纯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观点。
只是这声笑,落到苍宿耳里就是另外一种意味了。
苍宿不满地咬了下自己的唇肉。
他说的又没错,这鬼在这嗤什么嗤。真以为他就喜欢和别人挤着一个身体了?要不是这鬼说他自己是国师,想着日后起码能助他行事,他早让人爱往哪滚往哪滚了。哪还用得着在这做交易,上赶着讨笑。
“不谈算了。”苍宿心说自己也不是没面子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这鬼不愿意,那他强求只会适得其反,还不如自己干。他没半点留恋惋惜,催促道。“那你快说要我应你何事,做完你也好轮回超生去,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至此两不相欠。”
君无生再一次被苍宿的翻脸不认人惊到了。
不认正主就算了,还想着赶正主?
这本来也没什么,毕竟他的确没有什么可以反抗的筹码。
只可惜君无生是个爱凑热闹的鬼。苍宿说东,他就偏爱往西;苍宿说要青史留名,他就偏想看看这留名是怎么个留名法。
“这倒好说。”君无生变脸也是极快——数不清这短短几个时辰他究竟变了多少回脸了。他一指缠着自己的发丝,绕了几圈。悠悠然道。“我在的时候,要你干什么,你便干什么。”
“……”
苍宿无语地偏过头去。
要他干什么,他便干什么?他又不是这鬼的下人,搁这使唤谁呢。
他忍了小半会,最终还是决定用行动代替言语。
——苍宿直接起身朝君无生一脚踹过去。
一道劲风过去,两人距离瞬间拉近。
“唉……”君无生撩动衣摆,堪堪躲过。他心下确认此人功夫不差,面上却装得大惊失色。“你这是作甚?我与国师好好谈交易,可国师还打算出尔反尔不成。可见国师不仅薄脸皮,还是个暴脾气。”
君子动口不动手,君无生不敢自居,但也有好好向着这套标准行事。面对苍宿的几番进攻,他只守不攻。大概也正是钻了这标准的空子,他不让自己落亏,就在口头上讨讨便宜。
“我是应你的事,不是做你的奴。”苍宿之前没碰过君无生,哪怕挨着也是很快就移开了。这次他是真觉得这鬼留着是个祸害,好言好语客气着,谁知还蹬鼻子上脸了。
常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他苍宿现如今寄人篱下生死未卜,也轮不到任人欺压的地步。
君无生那一缕青烟擦过苍宿的手臂,苍宿眼疾手快,一把揪住。进而死拽君无生的衣领,没让人滑溜走。
白烟看着散于指尖,可握上去的那一刹那才感觉到,是能抓住的。
触感很实,就像真扯到了某人的领子。
他把鬼从椅子上扯下来,毫不留情地砸在地上。
君无生也不是吃素的,落地前半刻便逃脱,兀自站到另一端,好整似暇地坐到主座上了。
君无生当着苍宿的面理理自己被抓坏的领子,摇了摇头:“国师诚意不是很高啊。君子动口不动手,不愿便不愿么,我也不是非要强迫你怎样。”
敢情他要当君子,就也要周围的人效仿他。
“你若是纯心玩弄我,那我尽可过河拆桥。”苍宿缓了下自己的手腕,转而道。“只是你以鬼身留于世间,必是有所目的。我给你台阶,你偏要毁了。这用意我不解。”
苍宿目的很明确,不肯和鬼唧唧歪歪扯东扯西。他想,既然这鬼说自己是国师,那必然是知晓通灵一事,入地府出地府的办法不可能不知情。只是在他体内留了这么久还不投胎去。除了有事还未解决,苍宿也想不到其他的理由了。
如果这鬼不是所谓国师的话,那就更好说明他是被迫留于阳间的了。
无论哪种情况,君无生必定也有求于他。在这和他论高低之分?他不戳穿这鬼的心思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君无生理领子的手顿了下来。
屋外祝泌在那唤着丫鬟干活,混杂着古树枝上细微的蝉鸣声。清风扫来时,树叶窸窣,从闭合的窗缝鼓进,只撩动了苍宿的青发。而君无生那淡白色似烟似雾的线僵在半空,像栩栩如生的白瓷制品,虽鲜活,但本质不会动。
半响,他轻轻开口。
“苍宿。”
苍宿眼皮跳了一下。
这是君无生第一回在苍宿面前喊他的名字。
君无生叫他的这声韵味流长,犹如水滴落进死水,会泛起一波波纹,并不只是简单喊喊。
“即便我是因为知道未来将会发生什么,而让你先行规避。这样的条件,你也不愿意答应吗?”君无生道。
他搭在领口上的手终于松了下来,打了个响指。
下一刻,门窗重新大敞。
原本天晴的风云,此刻却不明不白地蒙上了层浅淡的灰雾。
“呼风唤雨,我是真会啊。”君无生手一挥,窗外那灰雾又不知不觉地消散了,天气重新清朗。
斜影从苍宿的脚尖掠过他的鼻翼,明亮的眼眸里映出君无生的虚影。
不知为何,这片阴霾散去后,君无生的模样更加真切了起来。
似乎,并不只有缕缕白烟勾出的细丝了。
“你叫什么名字?”良久,苍宿问道。
君无生仔细思考了一下,回道:“君天容。或者……”
可能是有意调和这场暗自较量的对话,君无生开了个玩笑。
“如果你想叫我“君子”的话,也不是不行。”
“……”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苍宿浅浅一笑:“你说这话时,自己不觉得好笑么。”
君无生双手一摊:“所以也没人这么叫我啊。”
苍宿懒得搭理这位“货不对版”的君子,他移步到窗边,两指夹着花瓶里的木枝往旁边挪。视线穷尽之处,见到屋檐上移动了几寸的太阳。
天边浮云白得纯粹。
适宜出行。
君无生的声音在身后不断传来,与下人的叽喳嘻语声融为了一体。
“……我也是要休息的,所以并不时刻都会出现。你平常没事的话,不要闯祸。”声音由远及近,君无生见苍宿不搭理他,一只手朝前挥去。“薄脸皮暴脾气国师,有听见我说什么么?”
苍宿察觉到一股劲风,先是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君无生要作乱的手,而后才反应他说的话。
“我可能要先去一趟太常寺。”苍宿眨了下眼,询问道。“你知道路吗?”
君无生:……
他发现了国师一项新技能,耳旁风。
“你不好好待在府里颐养天年,又要出去作死?”君无生不是很理解。
方才太子造访已经在他意料之外了,但凡牵扯到皇子党羽一事,便是趟进一场深浊的水里。能保全自身已是不易,苍宿还想去招惹别的达官贵宦?
即便是他一个在宫里土生土长的人都活不过二十,更何况这不知道一点情况的苍宿。
苍宿啧了一声,反问道:“太后要我操办登基大典,我连个样子都不做?”
他不管是一回事,但总要先和那头的人串通一下吧。不然到时候谁没理?不就是他这个半个靠山都没有的半残国师。
君无生垂下眼来,收回自己的手。旋即很快回复:“进宫右转到底,地势更高的那个就是。”
苍宿听出了话外之音:“你不去?”
“青天白日很晒的。”君无生转个身白了一眼,“我就知道你刚没听我说话。”
这一提醒,苍宿倒是有点印象了。方才他在看天气的时候,君无生好像说过自己不能长时间晒太阳,得时不时休息缓神。
不去罢了。苍宿也不挽留,只问道:“你不去不影响我行程吧?”
“……”君无生试探道。“如果我说会呢?”
“那你就只能去了。”
“不会。”君无生就知道这种事多说一句都是废话,还不如不问。“只是远离了我的视线后,你要找我可就不容易了。”
这倒不是特别打紧。苍宿想。
“行,那你一只鬼在府里别太闹腾,别吓着下人了。”
“……你最好快去快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