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出佛寺没几步,边迤便停住了,抬头望着高处沉思。林承烨也仰头看了看如刀削一般陡峭的云岭,心下一惊,不会就要从这边上去吧,但连柴胡南都是从缓坡上。
但没机会让她深想,肩膀搭上一只修长的手,边迤笑着问她,眼中带着狡黠。
“怕高吗?”
“不怕。”
林承烨摇了摇头。
蓦然,肩膀上的手重了些,边迤的五指箍紧。林承烨眼前一花,耳中嗡鸣,肩上狐裘被寒风吹得左右摇摆,甚是可怜。而眼前景色已不是密林与寺庙,竟是悬崖峭壁上颜色各异的岩块,山间还未散去的薄雾。她双脚悬空,双手也无借力的地方,林承烨还不太习惯,只能伸手去扒拉身边唯一能抓住的,几次试探才扯住边迤腰上的银线。
边迤身体轻盈如绢纱,只时不时脚尖在悬崖上伸出的枝桠上轻点,又或者直接踩在峭壁上。但都异常平稳,若不是耳畔凌厉的寒风,林承烨估计自己都觉不出她们正在悬崖峭壁上疾行。
几个呼吸,她们竟已来到云岭之巅,林承烨被放在地面时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强忍不适迈出一步差点腿软就要跪下,好在边迤适时用身体垫了一把,林承烨半阖着眼将下巴搁在边迤肩上缓劲儿。
“盟主,林小姐。”
柴胡南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冲两人颔首。又嫌弃地看了眼挂在边迤身上的林承烨。
“这个给你,虽然柴胡南跟着你不会有事,但若是陈皮西为难你们,就拿出这个来。”
这里距陈皮西训练死侍的地方很近不宜久留,一个时辰也很快到了,边迤还要赶回去。她左想右想,从怀中掏出什么,像给糕点一般随意塞进林承烨手中。
白玉环?林承烨慢吞吞地从边迤身上挪下来,两根手指捏起上面的红绳,对着光认真端详。
玉环模样相当简朴,只有在表面雕有流水的纹样,下方有一条红色长流苏做坠。
林府为武将,极少有这种小巧精致的东西,她也不感兴趣。但大概能看出这大玉成色极好,晶莹纯净,圆润温和,估计是像表明自己是某人钦差这样的东西,林承烨点了点头,她没想着太招摇,也就将其收进怀里。
边迤又嘱咐了柴胡南几句,便飞身从悬崖一跃而下。林承烨看到还是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往崖底看去,被柴胡南拦住。
“无事,对于盟主来说很轻易。你……”
柴胡南语气有些怪异,似乎还要说什么,眼睛在林承烨踹进那枚玉佩的地方一瞟,长叹一口气,侧身站立在林承烨身边,向前一挥手说道。
“算了,我们走吧,注意在我身后。”
……
云岭顶乱石丛生,几乎没什么正儿八经地下脚之地,林承烨走得艰辛,几乎都快要不顾脸面地爬两步了。
但前面的柴胡南右手中紧紧握着一把红黑色短刃,上面花纹繁杂,似是单翅蝴蝶,手背青筋凸起,似乎在警惕什么,林承烨也不方便让她搭把手,只能随手捡了一根粗树枝撑着。
明儿找边迤要把剑当拐杖不知道行不行,林承烨随便想着。忽然,柴胡南停住脚步,反手一把将她扯过。
“哎!哎哎……”
林承烨叫苦不迭,混乱中脚下的碎石一滚就滑进云层,再无声响。
柴胡南丝毫不为所动,盯着林承烨身后,忽然抬起匕首在额前,心口,下腹三处格挡一瞬,铛铛铛三声,已经有三枚暗标被打落在地。林承烨好不容易刚站稳,柴胡南又扯着她原地腾空后撤一个人的距离,侧身躲过带着内力的一掌。
林承烨连谁在攻击她们都没看清,倒是听到哗啦一声,身后的一块巨石在那一掌之下被震得粉碎,飞沙扬起,接着又是三掌打来,柴胡南一跃而起,脚尖点上细如骨头的树枝,又一勾倒悬于枝桠上,她的手掌再一次覆上黑色鳞片,中短刃如蝶轻颤弹出,远处本无人之地忽然发出一声闷哼,一人影重重落下,喘着粗气。
短刃再回到柴胡南手中时已经见了血。
而林承烨就那么犹如一只麻袋挂在她的身边,跟着她上下翻飞。一开始还有空想别的,如今脑子一片空白,除了想把那袭击她们的歹人拉出去砍头别无他想。
“省点力气。”
柴胡南轻轻落下,扶着林承烨坐到大树下地面凸起的根瘤。林承烨面色苍白,幽怨地望了她一眼。
“这是凋石掌,陈皮西的功法。”
柴胡南抬手给她顺了顺气,紧盯着那个半跪着的人,语气颇为不善。林承烨疲惫地摆了摆手,让她赶紧去解决。
“不愧是蛇……蛇影行决……什……什么时候发现的?”
那人说话有些结巴,几个字好不容易从嘴边挤出来。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柴胡南面前,林承烨这才发现他的小腿肚侧面在流血,柴胡南那一刀割得极深。
“从你跟上我们两个的那一刻。”
柴胡南冷哼了一声,收了手中短刃。
“还好林小姐没出什么意外,不然这些话你留着见盟主的时候说吧,看看她会不会直接让你见阎王去。”
陈皮西仿佛这才注意到还有个人似的,转头看向林承烨。
他的皮肤应是长年日晒,呈不均匀的棕褐色,眉毛很粗,眼窝深邃,颧骨高高拱起。身材颇为高大,头发看起来许久未曾打理,长到颈后,发尾有些微卷。大手掌与常人不同,有厚厚的老茧,却没有掌纹。身上穿着普通粗布麻衣,一眼望去像是名寻常人家的猎户。
林承烨缓过劲儿,站起身走到柴胡南身边。
“你……你是盟主带……带回来的那位。”
陈皮西对她点了点头,又像是想到什么,眼睛一亮,问道。
“会……会武功吗?”
“不会。”
林承烨没声好气地回道。
“哦……”
陈皮西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兴趣,扭头就要走。
“慢着,林小姐有话问你,老实回答。”
银光一闪,柴胡南手中的短刃已经架在陈皮西的脖子上,划出一串血珠。若是平时她还有兴趣配陈皮西过上几招,虽不知道黄芩东所图究竟为何,但这两个人居然胆敢绕过盟主行事,她的耐心早就告罄,恨不得一刀一个。
一开始她还觉得林承烨是个没用的世家小姐,如今看来比这两个混账可好的多。年少却聪慧,对盟主也好。
“何……何……”
“这批死侍听命于江金盟还是只听命于你?为何要加紧对他们的训练?从以往的三天一次变为两天一次?”
这人果真是个十足的武痴,对别的事一点兴趣也无。林承烨也免了那些客套话,开门见山地问道。
“只是……兴……兴致……”
“听清楚我有几个问题再回答。”
林承烨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的眼睛冷得吓人。
陈皮西本觉得烦躁,为什么他要浪费时间在这上面,而且她一个不知道哪里来世家小姐也配管他们江金盟内务。若不是有盟主给她撑腰……
可接下来林承烨嘴巴一张一合,字字诛心。
“……那让我猜猜,应该是你自己私养的死侍?毕竟你要对盟主下手,总不可能江金盟内死侍都对盟主不忠。”
刹那间,横在陈皮西脖颈间的短刃向内又推了一寸,皮肉外翻,血珠流进柴胡南的指缝。
“私养死侍?陈皮西,你真是活够了。”
“你……你不要胡说!我……我……怎么会对盟……盟主下手!”
陈皮西脸色大变,急切地开口。
“我……只是……”
“那就只有……受人之托?毕竟能盟内有权利训练死侍的只有你和柴胡南两个人,而柴胡南公务繁忙,如今就只有你把持。我刚刚想通了一件事,恐怕这不是什么加紧训练,而是……这根本不是同一批死侍吧?”
林承烨眯起眼。
余光中柴胡南那把刀马上就要又进一寸,林承烨赶紧悄悄踹了她的小腿一下,别一激动把人杀了。
“你……”
陈皮西显然不会撒谎,他虽板着脸,但眼底的慌乱根本掩饰不住。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把话咽回肚子里,只用那双眼睛警惕地盯着林承烨。
明明他比这个年轻人高一头,却有一种被自上而下凝视之感。宛若一只盘旋于上空的秃鹫,只是出现在视野内,什么都不做就足以让人胆寒。
“嗯,对那位倒是忠心,这样也不肯说。”
林承烨似是无意,淡淡说道。
“她……她说过……不,不会对盟,盟主不利。我……我也不忠于她!”
但陈皮西一下面色涨红,仿佛林承烨在说什么侮辱他的话。
林承烨终于不再掩藏眸子中的寒意,宽袖一甩,震声道。
“可笑!如今你与她皆为江金盟的长老,一举一动皆代表江金盟。而江金盟的立场微妙,我想陈皮西长老,您比我更清楚。她要做的事将江金盟置于何地,又将盟主置于何地?”
点到为止,她当即转身打了个响指,示意柴胡南随她一起离开。
试探到这里就已经足够,陈皮西是个武痴,性格又木讷不懂变通,有时候不说什么反而就代表着什么都已经说尽了。或许他帮助黄芩东是出于怜悯,也或许是因为两人之间有私情在,但这都无关紧要。
“我只提醒你到这里。今日我们来此之事,你就当做不知道,让她以为事情依旧掌握在她的手中就好。”
……
两人没再多留,柴胡南带着林承烨从云岭缓坡徐徐而下。最后落在地面时林承烨依旧有些腿软,但还能勉强坚持。
柴胡南心情不算好,一直未曾开口。直到两人行至马车前,才了叹了口气问道。
“不怕他告诉黄芩东盟主对此事已经有猜忌?”
“边迤心软,她想知道的是黄芩东为何要做这事,好解开她的心结。”
林承烨摆了摆手。
“若是陈皮西真的把今日的事告诉黄芩东,那什么心结都无所谓了,我会让你将这两个人一起杀了,以绝后患。”
盟中与府中何其相似,不可留有二心之人。若不把盟主与整个江金盟放在第一位,那这个人不留也罢。
“……嗯,密蝶刃上有毒,不致命,但够他吃苦头了。”
柴胡南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
“嗯?做的好,什么毒?”
林承烨赞许地拍了拍柴胡南的肩膀。
“软骨散。毒三个时辰后发作,会让中毒的人像一滩泥一样无法站立。不过内力深厚的人能强行逼出,但也要三四个时辰不能走动。”
柴胡南为林承烨挑开车帘,自己利索地坐在车头赶马。
“那他今晚要睡云岭上了,除非有人带他下去。”
酥点还剩两个,放得久了有些软塌,林承烨尝了一口便遗憾地放了回油纸包。
“他不会的,他宁可在云岭坐一晚上。”
柴胡南朗声道,林承烨竟从中听出几分愉悦。不由得也轻笑了一声。
……
回到蟹黄面时天色已晚,林承烨觉得今日乏得厉害,距离去益城还有几日,她本想今日就去找边迤商量,但奈何身子实在虚弱,在梧桐与苍柳为她洗漱更衣后也就先行休息了。
没成想,夜里忽然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在房檐,遮蔽夜晚的圆月。林承烨在梦中皱紧眉头,那三个月的一切依旧在折磨她,但如今她已经能分清梦魇与现实,在过于痛苦时会让自己及时醒过来。
江金界的雨纵然软些但也扰人,林承烨悠悠转醒,一时间也没了睡意,干脆披上狐裘起身,又拿了把油纸伞,推开门走入雨幕之中。
没成想这雨夜还有一人未睡。
林承烨刚踏出几步,耳畔响起剑划破长空时的争鸣,她抬头,便被雨幕中好似悬空而立的白色人影夺去了呼吸。
边迤似是随意而舞,手中握一根枯枝,却如长剑在手,招式大开大合,肆意洒脱,一招一式皆游龙掠影,与林承烨自幼见过兄长与母亲招式的郑重之感截然相反,夜晚的倾盆大雨愣是一滴也未沾湿她的衣裳。
也与边迤在她面前那种如水的温柔不同,更多的是无拘无束的傲气。
林承烨忍不住叫了声好。
“早看到你,怎么不睡?又做噩梦了?”
边迤随手丢了枯枝,笑盈盈踩着雨几步落在她的面前。
“嗯,睡不着,出来走走。你呢?”
林承烨将伞举过两人头顶,她比边迤高一截,这样刚刚好。
“我也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
边迤惊讶了一瞬,回答道。她很久不在雨中撑伞,更别说一名后辈为她遮雨。
雨越下越大,夜深雾重,眼前愈发看不清了。
林承烨忽然抿了抿唇,她斟酌着开口,告诉边迤自己那日的揣测。
“……我想,林府的覆灭并非那么简单。虽然只是我猜测,但我觉得这背后不止皇帝一人的手笔。”
在林承烨话音落下的一刻,边迤脸色蓦然苍白,她居然颤抖着向后退了一步,任由自己退出那把伞的庇护,倾盆大雨打湿了月白色的衣袍,她的面孔在雨幕中模糊,林承烨听到她错愕的呢喃。
“不可能……怎么可能不是他……还有别人……?但,但不会别有人了啊……”
……不会有别人了?什么意思?边迤为何这么笃定是皇帝所为?
林承烨眼神微动,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又走近些,把雨挡在外面。
“我并不打算忘前尘,我要继续查下去,边迤。若是你为难,等过些日子我会离开。”
“不要!”
边迤那双乌黑的瞳仁骤然缩,忽然激动地一把抓过林承烨另一只垂下的袖口,胸口剧烈的起伏,呼吸急促。全然不像她平日中游刃有余的模样。
林承烨想起在她昏迷的时候,边迤也是这样近乎用祈求的语气求她。
“我帮你,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可以。”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她的生死?而且从她醒来,接受到属于这个人的善意与讨好已经太多太多了。就好像无论她做什么,边迤总会不遗余力地托举。
林承烨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直接将心底的疑虑问出口。
“……边迤,你与我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不是普通的故人吧?”
边迤沉默了许久,久到林承烨都想要收回刚刚的话。面前的人的眸子中忽然涌现出很多浓烈而哀恸的情绪,林承烨觉得边迤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