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在日落时分响起,房间内只剩林承烨一人懒散地躺在床榻之上,身边还有放有一盘店小二送来的酥点,虽不急及江金界的梨瑞斋,但也能解馋。
“别急,别急,来了。”
她磨磨唧唧地起身,去开门时身上的衣服脱的只剩白色里衣。
“快点,出来喝药睡觉!”
黄芩东猛地踹了一脚房门。
“呦,你居然不让店小二送来,不会给我下毒了吧?”
林承烨睡眼惺忪地打开门,黄芩东却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嫌弃地将那碗闻起来就苦涩的药物递给她。
“你当我想?盟主临行前嘱咐我必须要看着你喝下去。”
黄芩东嗤笑一声,看着林承烨捏着鼻子一口气将药灌下去喝了个精光,面上浮起痛不欲生的神色。忍不住讥讽道。
“这就觉得苦了?”
“嗯,不然你尝尝,确实苦。”
林承烨摆摆手,将碗塞回黄芩东手里,砰得一声将门合上,还不忘边打哈欠边说道。
“我睡了,在路上几天乏得很。”
“没良心的,也不道声谢,还挺记仇,不就是刚刚把你关在门外……”
门外传来黄芩东的怒骂,下楼的脚步声如同拐杖杵地一般密集,连带着门外的木质楼梯也吱呀作响。但那声音很快越来越小,也越来越远。
林承烨吹灭蜡烛,翻身上床,将那粒香囊中的药丸放在嘴边。胸膛中的心脏鼓涨得她喉咙痛。
大概等了一盏茶时间,她忽然觉得眼皮颇沉,差点那药就顺着指缝滑下去,林承烨赶忙撑着一口气将那粒药塞进嘴里。
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做的,药丸刚落入舌尖便如水一般融化,但又一股腥甜。
稍等片刻,那股沉坠感便荡然无存,甚至除去了一天身体疲惫,比先前还要清醒。
果然会给她下药,发作起来还挺烈。林承烨顺势闭上眼,有些心悸,但又好奇这药究竟是什么。
黄芩东心细如发,这东西也就不便她事先带在身上,直到进城那人才有了这样一个机会送到她手上。
脚步声未再响起,黄芩东也未再回来。
寂静黑夜中,林承烨觉得愈发焦灼,如今虽她在暗黄芩东在明,但难保她不会鱼死网破。
忽然,丝绢破开的细微声响起,很快屋中吹进进难闻的迷烟。
林承烨心里咒骂一句果然这老狐狸不止一招,她屏住呼吸偷偷掀开眼皮,看到廊外两个黑影一站着把守,一蹲着正给她放烟。
但下一刻,又一影子闪过,毫无防备的两人身影一晃,双双倒下,被那人一手接住轻轻放于地面,未发出任何响动。一个纸团从迷烟的小口弹进,直接蹦到林承烨脑门上。
那个影子一抖,如烟散去,顷刻间消失不见。
“我已赶往情红楼。”
这就是已经没有死侍在监视她,而那人已经听她的吩咐赶往下一个地方。
林承烨将纸碾碎,穿上便于行动的窄袖黑衣,稍作观察后从二楼窗户跳下,一头扎进她让柴胡南提前准备好一人高的草垛。
呸。
林承烨吐掉口中的杂草,有些狼狈地从草垛中爬出。没受什么大伤,但依旧在手背和脸上留下细碎的血痕。
远处情红楼依旧如幻梦一般,盏盏鲜红灯笼挂在屋檐下,犹如情人不可言说地低垂眉眼,勾人心弦。不知是猎物还是猎手的姑娘公子跳舞的身影在窗户后,尽是衣衫单薄,纱衣半褪。
那媚人的烛火分外扎眼,仿佛下一秒就会变成引线点燃整座情红楼。
一切行动开始必有什么为信,在那之前拦住黄芩东!
按照计划先去谢宅正门……
“……大,大人。”
细若蚊蝇的呼喊声忽然在耳边炸开,林承烨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被人扼住喉咙,无法呼吸。
但很多东西早在她幼年时便刻骨,那是在林府给她留下的东西。
霎时,林承烨反手抽出后腰柴胡南留下防身短刃,临危爆发出的力气足够将那个瘦小的身躯狠狠抵在客栈的外墙。刀刃抵上咽喉。
不会武功,衣着像是侍女。
“……你是谁?是谁让你来的?”
眼前已经开始发晕,握住刀刃的手也开始颤抖。林承烨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另一只手掌狠狠攥起,指甲嵌进皮肉,疼痛赋予些许清醒。
“大人……我,我知道黄大人在哪里!您……您不在这个谋划里,是不是?您可以阻止黄大人,对不对?”
女子的声音骤然尖锐起来,向前一步死死抓住林承烨的双臂,抵在她脖颈的刀刃将要划进皮肉也浑然未觉。林承烨急忙将刀刃一歪,但依旧划过女孩的侧脸,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什么?”
“求求您……”
砰得一声,女孩子直直地跪在地面,扬起的脸上早已泪流成蜿蜒的河,与血一起落在林承烨的鞋尖。
“我……我是谢宅,谢楼主的贴身婢女棋司,也……也是黄大人安插在谢宅中的内应!”
“起来,把话说清楚。我确实是为了阻止她而来的,你应该知道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看来这件事中孤注一掷的赌徒还不止她一个人,但好在棋司的运气不错,她也是。
林承烨想扶起棋司,但女子摇了摇头,执意跪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去看着棋司噙着泪眼睛。
“还有一盏茶的时间,在毒发之前黄大人不会动手。我会将我知道的一切告诉您。”
在听她说出那句话后棋司扯出一个艰难笑容,抹了一把脸上也不知道究竟是眼泪还是鼻涕的液体。
益城是一座奢靡城池。
因花容楼的在,衙门在这里如同虚设,更像是维持表面的工具。益城暧昧浪荡的名头吸引不少纨绔世家的公子小姐来此处逍遥,看起来繁荣又奢靡,可那金银财宝都进了花容楼与知县口袋。
知县与花容楼沆瀣一气,成日里只知享乐。益城的上任知县便是死在情红楼中,被人发现时竟是赤身luo体俯身在一艳丽如妖的人身下,一脸痴相,眼球凸起,身上却瘦骨嶙峋,双颊凹陷。
那妖人是花容楼门徒,雌雄莫辨,被发现时不紧不慢地从前知州身上下来,招呼着破门而入的捕快继续寻欢作乐,那死去的知县的尸体如死狗一般被踹下床去。
也确实如没开化的野兽,那种事情看着恶心死了。满脸污泥的棋司呸了两口,吐出跌倒时啃的一嘴杂草,熟练地跑过情红楼后巷,熟练地顺走一对正发情□□野兽的散落一地衣物中的钱袋。
“啊!死丫头!我的银子……”
忽然身后响起男人气急败环的叫声,颇为尖利,棋司一张小脸皱起,用小指掏了掏耳朵。
呦,居然发现了。棋司头也不回,撒腿就跑,这样的事每天上演个五六七八遍。她生的瘦小,能从墙上的狗洞里爬出去,那些家伙就追不上了。
嗯哼,今天大家的晚饭有着落了。棋司听到男人的叫声越来越远,低下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晃晃悠悠地哼起不成调的歌谣。
离情红楼越远街上就愈萧条,棋司赤着脚狂奔。她要去益城的最东边,那里有座破庙。
也是她的家。
那年正是大旱,百姓哭嚎着无一粒米可吃,但连个施粥的棚户知县都吝啬设置。
棋司不懂这些,只是觉得今年益城的人少了很多,曾经那个卖馍馍的阿嬷已经许久没开门了,还有她现在偷到钱也买不到吃的了,只能拿着这钱去谢宅乞讨,给他们二两银子换三个馍馍吃。
今日也是如此,棋司在那门前叫嚷了许久,才有位衣着轻浮的男子开了门,丢给她三个馍,将她手中的钱袋整个收走了。
这座城池早就飘摇,那根上的东西坏了,再如何也无法修补。不做那行当的普通同百姓难以维生,除非成为那空中楼阁中的一员,或者远走他乡,幸运的话或许可以得一线生机,可十之有九都饿死在流亡的路上。
“我回来了!”
棋司高高兴兴地推开破庙的门,一名女孩听到她的声音,挣扎着从干草做成的被褥中起身,病殃殃地应了一声,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鲜红的血从嘴角淅淅沥沥的落下。女孩的头发如枯草,面色苍白如白墙,眼球浑浊,瘦如骷髅,模样颇为可怖。
“你吃。”
但棋司浑然不觉,她将馍头掰成小块塞进嘴里,嚼碎了吐出来,再放进那个女孩嘴里。即使如此,女孩也咽不下任何东西了,只吃了三分之一个馍便摇摇头,说吃不下了。
“柳柳和成儿睡着了,今儿埋到后山还是明天?”
女孩终于不再咳嗽,指着她身旁被草垛覆盖的两个小人。他们也如她一样,生了病,撑了两个月,今日早晨起来就怎么也叫不醒了。
“怪不得早晨没听到他们咳嗽。”
棋司嘴里面还塞着馒头碎,含糊地哦了一声,眉毛耷拉下去,有些难过。
这破庙以前很是热闹,她记事起就在这里,有个稍大些的孩子教她偷东西,让她教她师傅。棋司也就懵懂的答应,她学的很快,不多时就能带回钱财和用于果腹的粮食,连师傅都笑嘻嘻地夸她,把最后一半馒头塞进她嘴里。
可是今年不一样,大家都没东西吃了,许多孩子生了怪病,成日的咳血。每天都有人睡着不再醒来,但放着不管就会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师傅说,这时候就要把他们埋到后山去,来年就会长出满山的映山红。
“那我明天去吧,你好好休息,快要入冬了,冷得很。”
坐在草垛中的女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棋司觉得那一眼很短,又很长,她看不明白里面的悲怆与怜悯从何而来。女孩喃喃自语道,是啊,今年太冷了。
第二天,棋司是拖着三个裹起来的草垛去后山的。
昨天那个女孩今早也没有醒来,整个破庙只剩她一个人了。
草垛很轻,棋司拖着走也没费多少力气。她如往日一样用双手刨出一个深坑,从清晨刨到太阳打西,直到指尖渗血,指甲也被碎石磨烂才停。
她将三人的尸体并排着放进去,却迟迟不肯填土。
棋司呆呆地坐在那坑旁上看着远方,太阳余晖如血海翻涌映在她的眼眸中。
原来在觉得痛苦和悲伤之前,是眼睛先酸,喉咙发涩。
最后才是泪水决堤,棋司张开嘴,嘶哑的喉咙发出几声断续的怪叫,然后才变成低低的呜咽,如往年续断的雨,一刻不停。
“呜呜,呜呜,呜哇……”
忽然,这埋死人的后山不知何时出现了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止一人,但皆扎实稳重,一听便是习武的好手。
“哎呦喂,这怎么还有个小东西啊!”
女人的声音,伴着那人身上馥郁的花香气由远及近。
那时不察原来这句话如此清亮。但时隔多年,棋司还想的起那句话一字字的语调,如寒冰十载的湖面骤然被春风点破,咔嚓一声,竟是暖了余下所有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