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声音有些尖利刻薄,那嫌弃的意思半分也没掩藏。
棋司的哭声未止,但她感到有一只手扯了扯她的辫子,然后那涂着红色蔻丹的指甲毫不客气掐住她的小脸,将她从自己的双膝中扒拉出来。
那是一名穿着鹅黄色长裙,裹着长袄的女人,身后还跟着一帮侍卫,不知道有多怕死。女人的容貌说不上美丽,比起她曾经多次路过情红楼时那些妖人差远了。
但……若不是情红楼的人,这城里哪里还有这样干净体面的人呢?棋司停止了哭泣,她警惕地抬起头望向那个女人。她恶狠狠地呲起牙,喉咙之中发出阵阵呜咽,像是野兽在驱赶来到自己领地的敌人。
女人蹲下身,嫌弃地擦了擦她脸上的灰,不由分说地拉起棋司的手就要走。
“走,跟我走。脏兮兮的……这么多年益城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比芜城都不如了,这山干脆改名儿叫死人山得了……哎呦!”
女人发出一声惨叫。棋司嘴里狠狠咬在女人白皙圆润的手上,一点儿也没收劲儿,生生给人咬破了皮肉,血水溢进嘴巴,她都尝到了浓烈腥甜的味。
身后的护卫面色一凛,齐刷刷地抽出刀,向着棋司逼近。
“都把刀放下,跟小孩儿计较什么。”
女人吱呀咧嘴地双指一压,倒让那些如惊弓之鸟的护卫面面相觑。
“妖人,我不,我不跟你走,你是情红楼的……妖人!呜呜……”
棋司呜呜咽咽地,说话也不松口。女人俯身听了好久才听明白。
她只觉得那情红楼比阴曹地府更可怖,进去了,就出不来。就算出来了,也不再是那个人了。
“松口!松口!我黄芩东才不是情红楼的妖人!江金盟,江金盟听过没!治病救人的!松口,松口……”
黄芩东?江金盟?
棋司一愣,她哪里听过这些。她疑惑地看着那个女人,缓缓松了牙口。
“走,给我干点活计。给你饭吃。”
黄芩东拉着她就往山下去,棋司跟不上她,被拽的连滚带爬,但女人的手很温暖,还说要给她饭吃,棋司舍不得松开。
她就那么稀里糊涂地留了下来,留在那个满是药味儿的地方。
这里不止她一个,那医馆的后院还有好多如她一样的孩子。黄芩东就像捡猫捡狗一样,天天都有小孩儿被她带回来。
活的,死的,什么都捡。
她就像活佛,活菩萨,每天打着江金盟的旗号去施粥。那些人哭着给她跪下,磕头。
黄芩东吓得要跳起来,摆摆手赶紧让他们走开,说别跪我,别跪我,这是我们盟主说的,我还觉得费钱呢。
“你怎么这也要捡,她快睡着了,柳柳就是这样,没多久就睡着啦。”
棋司叫今日黄芩东捡了一个出声多,进气少的,好奇地问道。
她跟其他还胆怯的小孩儿不一样,成日里黏在黄芩东身边,被凶了也不恼,她知道黄芩东是个嘴硬心软的。
自从被带回江金医馆,她再也没有饿过肚子,也没有在冬天冻得手脚生疮,
“滚出去看看这里牌匾上写得什么,医馆,医馆懂不懂啊!我们这里有郎中的。”
黄芩东没声好气地翻了她一眼,棋司笑嘻嘻地,像一团白色毛球蹲在黄芩东脚边,抱住她的小腿。她笑着说太好了,那她们可以活下来,不会像柳柳一样。
“为什么你总是捡小孩?你喜欢小孩吗?”棋司又问。
黄芩东难得的沉默了一下,她的一根手指在下巴上点了点,眸子在眼眶转了一圈。
“嗯……也不是,但盟主喜欢干这事,我好像也就跟着学会了。”
“盟主?是那个……那个江金盟的盟主吗?”
棋司抬头去蹭黄芩东的手心,被那人揉了两把。她对那个盟主什么的很好奇,毕竟黄大人这样好的人,那她跟着的人一定也很好。
“嗯,那是个好人,妙人,好神医,好盟主。也是个怪人,这样没有好处的事也做了很多年,我就是被她硬生生救回来的。”
“她也像你一样吗,什么都不要?”
“那不是,她让我忘前尘,这不好。”
棋司那时候听不懂,黄芩东那眺望远处时晦暗不明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也看不明白。
但后来日子久了,她注意到黄大人好像也不止开医馆,有一些穿着夜行衣的黑黢黢人会给她送来密信,看过以后就烧了,不知道在做什么。
黄芩东路过谢宅的时候总会驻足,深深地望向紧锁的门扉,似最冷的寒天,万物枯败,令她有些畏惧。
“你不喜欢谢家吗?虽然我也不喜欢。”棋司拉了拉黄芩东的衣袖。
“我,恨,死,他,们,了。”
一字一顿,咬着舌尖与腮边的软肉。黄芩东原本晦暗的眼神中聚起一股风暴,终于淋漓的展现出彻骨的恨意。
棋司被黄芩东那句话中蕴藏的恨意吓住,一直等到回到江金盟也没缓过来。
恨……谢家?
原来黄大人是想要报仇呀?仇家是谢家?棋司脑子转得很快,马上将黄芩东一些不对劲的地方连上。
那她是不是可以帮帮她?比如……更进一步,她去谢宅里做内应岂不是更方便些。
日子过得很快,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又到了分别的时候。
棋司又一次站在江金医馆的门口眼巴巴看着黄芩东的马车,一直到那车都变成地面上晃动黑点才垂头走回屋里。
她舍不得,大概再见又是一两年以后了。
不过她也可以做很多事,起码可以帮帮黄大人。
……
啪。
棋司被一巴掌扇得晕乎乎,从嘴中吐出些血沫来。但她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悔过的意思,直直地看着黄芩东。
棋司小时候没正经吃过几顿饭,长了几年也瘦小一个,但已经明显看出褪去了当初孩子的青涩,已然是个小大人。
“谁让你这么干的!谁让你这么干的!棋司,你真是长能耐了!”
黄芩东气得发疯,眼前发晕,那个她捡来的小姑娘已经穿得是那谢宅的衣裳,又当了花容楼门徒,于那心口上纹绣着一个妖艳的花字。黄芩东气不过,又举起手来,却迟迟没有打下去。
“这是很好的方法,我同她们商量过了……没有人是被逼的,黄大人,我们都是自愿的。”
她已经入了花容楼,她惯会察言观色哄人开心,将那谢溪源哄得找不着北,便留在谢宅当个侍女。但与她同谋的人皆去了情红楼,毅然决然地踏入那个曾经她们深痛恶绝之地。
倒也没那么伟岸,棋司记着她们入那吃人的楼时脚步轻快,挂着笑容。
“你们不是讨厌情红楼讨厌谢宅吗!我还想这次回来把你们都带走,明明我都与盟主商量好了。我说你聪慧,你跟着地黄北做事定能……”
嗯啊,小孩跟着地黄北肯定能长的刚正不阿,小北就是那样轴的人。都带回来吧,江金盟又不是养不起。边迤斜卧在刚抽芽的枝头听下方黄芩东汇报事儿,咬了一口梨子便答应了。
黄芩东看着棋司那副不知悔改的模样气得发抖,最后几个字堵在喉咙,还未说出口眼泪泪先流进嘴角。
但令她更觉得绝望的是,细细想来竟觉得棋司的计划可行,而且起码能有八九分把握成功。
她想答应。
“但你不是要报仇吗?救我们,留我们这三年已经足够了,不必觉得有负担。”
棋司看出来黄芩东动摇,她真挚地笑起来。像小不点那样上前拉了拉黄芩东的小指,仿佛她不是要去赴死局,而是去谢宅玩儿一场。
很久很久的沉默,棋司也不着急,就那样握着,神情松弛。黄芩东听到自己回应的声音缥缈如尘,落在清晨的阳光里。
“……好。”
……
从那以后,棋司与那些孩子如蒲公英一般散落,融入谢宅与情红楼收集情,摸清花容楼各方实力底牌,逐步摸索出一个完整的计划。
与黄芩东通过在江金医馆包药的纸上互通消息,谢宅与情红楼对于药物的需求大,总要派人出来采买。倒是给了她们之间沟通极大的方便。
黄芩东也一直不与花容楼直接做生意,为的就是给她们之间沟通的机会。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黄芩东到来,以谢溪源贴身侍女棋司给谢宅投下“五毒阎罗帖”中排名第十的“软骨剃肉毒”拉开序幕。
在毒发时刻,黄芩东会带领死侍在西宅门点燃一簇暗红色的信烟,在情红楼的暗子在看到后将同时点燃早就准备好的火烛或者其他,总之能燃得热烈就好。棋司没有与她们再交代什么,她们这点事能做好的。
那场火会带走一切,花容楼的门徒也好,客人也罢。还有那些放火的暗子们,死无对证就是最好的结局。
而棋司也将服下毒药,留下遗书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这样即使衙门查起来,也不过是一名要复仇的侍女畏罪自杀。
这样的计划开始于永靖十六年,筹谋六年,如今终于到了收线之时。
“……棋司的命本就是黄大人所给,我与姐妹们绝不会吝啬这条贱命。今日傍晚,我按照计划做完一切。几年如一日的在此刻离开谢宅,去江金医馆拿明日他们一家所需的补药——这本应该是最纯粹的一次药。却依旧拿到了一封字条,她说……”
棋司早就泣不成声,声音颤抖着。
“她说,做完那些事,你们就走吧,放了火就跑,毒也不要下给自己,都逃走吧。城外有江金盟的死侍接应你们,就是胸口衣裳纹着江字的那些人,跟他们走吧。”
棋司伏下身去,额头重重地撞在地面。
咚,咚,咚。
清脆的三声仿佛深深地撞在林承烨的心口上,撞得如此绝望,如此悲戚,如此疼痛。
“我们不死,那黄大人必然是活不成的。求求您,能不能阻止她。求求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