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刃上春 > 对峙(中)
    “……不用这样,我本就该尽我所能。”

    林承烨只觉得先前的焦虑,犹豫,统统消失不见,只剩下了满腔的愤怒。她低头看着眼前这个实际上谋划者,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五脏六腑都酸涩得作呕。

    何必。但又必为之。

    她站起身向着西宅门狂奔起来,丝毫不顾自己身体已经将近极限,勉强咽下喉头的腥甜,胸腔如刀割一般痛苦。

    在跑到岔路口时,林承烨借着月光回头望了一眼。

    棋司的身影依旧跪伏在那里,向着自己离开的方向,比旁边垒起的草垛还要矮小,几乎看不出是一个人。

    如一尊被遗弃在路边的石像,被风吹雨淋摧折百年,人来人往,却依旧记得自己来时许是受过人恩惠,那一点甜头就足够让她此生都驻留在这里。

    ……

    “黄芩东!”

    林承烨跑得要断气,终于在谢府的西宅门看到了那个单薄的人影。她身边本应该有的死侍皆被遣走,想象中那浩荡的复仇场面也没出现。

    “怎么是你?你不是……”

    黄芩东惊讶地回头,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林承烨心下一沉,她知道自己还是晚了一步。

    暗红色的信烟随着一抹烛火点燃而飞至半空,又颤巍巍地被风吹散了。只用了几个呼吸,整座情红楼竟是一层接一层皆燃起熊熊烈火,哀嚎与尖利的惨叫声还来不及响彻,就已经被只为杀人的火舌吞没。

    天也被仿佛落入一片火海,那轮明月也被浓烟遮住。

    这她倒是真的未曾想到。林承烨攥紧身侧的双手,又无力地垂下。

    本以为令那人故意露出一些诡异的行踪给人以不怀好意的感觉,吸引夜巡的巡捕到情红楼附近。再趁机看看有无可疑要放火的人,及时提点那些巡捕。

    棋司说那些话的时候林承烨就意识到这场火不可避免了,这场仇恨之中每个人都以身饲局,飞蛾扑火一般自焚于此地,她甚至弄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参与。

    只能希望那人能想办法降低伤亡,柴胡南此时也已经在情红楼,两人皆武艺高强,配合起来也能救些人。

    林承烨抬手捏了捏鼻梁,她来不及考虑那边了。

    “……盟主叫你来的?她什么时候发现的?”

    黄芩东自嘲地笑笑,觉得林承烨为何没被迷晕这件事也不太重要。她长叹一声,女人半边脸被被手中烛火映照着。

    林承烨站在五步外望与她对视,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什么恨意。

    “那些死侍也被你驱散到城外接那些孩子,你应该知道有些毒对于内力深厚之人来说不会那样好用,至少不会置谢溪源于死地。”

    林承烨不答黄芩东的问题,继续说道。

    “所以才要用死侍杀入,确保万无一失。那你现在又是干什么呢,六年……不,不止六年,怎么现在又放弃了?”

    “嗯,猜的不错。倒是小瞧你了,我还真以为你是盟主领回来的什么……她的啥时候有了个女儿呢。”

    黄芩东的情绪比任何时候都平稳,她甚至连在来益城路上时的刻薄也没了,那双眼睛沉静如水,倒有一种大势已去的畅快。

    可她的仇局分明还没有结束。黄芩东边仰起头继续向西宅门内走,她手中除了燃起的火烛还有一把剑,边走边说道。

    “不是放弃,我的仇人其实只有一个,是谢溪源的儿子谢盛敏。那人实力不济,估计已经快被毒死了。我只是突然觉得……好像死了太多人了,不值,不值,棋司和那些孩子的命用来填我的恩怨太亏了。”

    而且她好像真的杀了很多很多不相干的人,说完全不悔也不对。这么多年,她劝自己无数遍那些人都该死,可当那情红楼真地燃起大火时,她才有些恍惚。

    ——原来复仇要死这样多的人吗?那些人死有余辜她就可以完全坦然接受吗?

    “你还真是把功亏一篑说得堂而皇之。你这身手,即使谢溪源中了毒,你也要不了她的命,又杀她儿。怎么,你现在进去,你要把命搭给她啊?”

    “也没所谓死在谁手下了,我必须死在这里。这样一切就结束了,她谢溪源再怎么恼,我这个罪魁祸首也死了。

    本来就该我一命换这个仇局解开,牵扯进那么多无辜的孩子和他人。是我的错。”

    这闹得这么大一个人怎么扛得下来。黄芩东与江金盟联系如此之深,四大长老之一,即便身死那谢溪源也不会善罢甘休,又要跟江金盟闹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林承烨看着那人已经近乎硬撑着,被仇恨吊着的一口气也快散去,抚了抚额,决定先不与她讲什么道理。她彻底冷下脸,少年乌黑的眸子如冰窟,一字一句说道。

    “黄芩东,停下!这毒有人能解,剩下的你不必管了。”

    这句话让那毅然决然的背影一顿,黄芩东难以置信地回头,瞪大的眼睛中尽是血丝。

    “林承烨,我看你才是疯了,你在说什么?解毒?我可没说谢盛敏不用死。”

    他再该死也不该把你搭上,你又不该死。你和棋司两个人叽里呱啦一通,我看你们倒是都想去死得很。林承烨一咬牙,从怀中掏出什么,高高举到眼前,大呵道。

    “黄芩东!我命你停下!”

    朴素的白玉环坠着红色流苏,晃了黄芩东的眼睛。她近乎失声,错愕大喊。

    “盟主令?!”

    号令全盟,见令如见盟主本人。黄芩东喉咙一紧,酸涩毫无征兆地涌上,几乎要落下泪。

    她刻意去忘了那个人,可这个小屁孩非要让她想起来。黄芩东知道自己这一路对不起太多人,但思来想去,最对不起的还是盟主。

    当初盟主还只是个游四方的神医,出手救了流亡到江金界的她。

    不止,救了很多很多人,但边迤那时候的江金医馆就那么一点大,两间屋子,一屋睡觉另一间放药材。

    实在没地方捡回人去,在路边救了,人醒来就还在路边躺着,顶多放两张饼让人醒来不会饿死。

    只不过大家总要谢恩人,黄芩东身子好后在江金界做起了生意,竟是赚得盆满钵满,三天两头就往边迤的江金医馆里跑。

    少年时心比天高,虽仇恨埋于心底,但总归是向上走的。一来二去,黄芩东在边迤那里结识了另外三人,与她心思不谋而合,想要在江金界建立一个全新的江湖组织,让此地百姓不再受战争之苦。

    从那以后四人施恩济民时不约而同地都用上了江金医馆的名头,待到时机成熟,又齐齐在边迤面前跪下。那人迷茫地听着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终于明白这是让她做江金盟盟主的意思。

    “这我哪是那块料,一个医馆我都快看不过来了!你们……哎,果然是年轻人……算了,算了。”

    那个四季都白衣盛雪的边神医少见地皱起眉,唉声叹气捶了捶自己的大腿,又补了一句。

    “遇到解决不了的事记得来找我,别硬抗。”

    这就是答应了!黄芩东开心得眼睛一亮,抬手与柴胡南碰拳——这是那个阴森的家伙唯一一次顺着她的意思。

    永靖九年,江金盟成立,却未曾公布盟主之名。

    那些忘不掉仇恨终于又翻涌起来,黄芩东冥冥之中意识到自己开始向下坠了,向着与少年理想背道而驰的路走去。

    哪怕她也才将将二十岁。

    黄芩东清醒地知道自己有足够的力量了,可以筹谋,可以捡起过去的仇恨。

    捡起永靖四年时,益城万千百姓哀嚎中的一粟——那个双眼空洞,浑身带血的小人一日复一日地入梦质问她。

    “阿姐,你为何还不替我报仇呢。”

    ……

    黄芩东幼年跟着娘爹在益城街边做着酒摊,谈不上富裕,但邻里和睦,相互帮衬着也还过得去。那时候还不至于天灾人祸,只是花容楼和谢宅独霸一方,百姓被压的人人自危,却还能勉强过活。

    大家都煞有其事地说,家里有好看的孩子要藏起来,别被那花容楼的大公子看了去,传闻那谢盛敏是个妖怪,一会男一会女,喜好披头散发赤足而行,成日里宿在情红楼醉生梦死,□□不堪。而且年年谢宅都要为这个大公子娶亲,但那个姑娘总会在年内暴毙而亡,连个尸首也见不着。

    更别提有时候听说那大公子好虐杀,将人折磨致死,扔在路边,挑衅似的用死者的血写下自己行凶过程,但衙门那些官老爷从不理睬,草草给了安葬钱了事。

    于是黄芩东尽心尽力地将比她小三岁的幼妹藏得很好。小妹与她生的五分相似,灵动可爱,最喜鹅黄色,如春日的迎春花一般。她又是骄傲又是焦虑,虽她与娘爹都不忍心将年纪轻轻的小人困于这破烂的酒摊子,却也不得不狠下心来。

    日子一天天过,年复一年,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到了永靖四年的除夕夜。

    彼时黄芩东十五岁,小妹十二。

    “凭什么不让我出门!你们总说那什么大公子,我们这种地方哪里能遇到种公子!我从小到大连站在门口的机会都没有,也不能同你们一起逛庙会!”

    明明应是一起上街逛庙会祈福的日子,她却只能在这屋里锁着。

    小妹愤怒地瞪着她的长姐,将手中盛着热汤的瓷碗狠狠摔在地上。黄芩东躲避不及,被热汤溅上脚踝,过年新做的青绿衣裳也沾上许多。

    “难道我就去单独逛过庙会吗!我哪次不是陪着你一起在家!”

    黄芩东陡然被这话激得脑子一热,也拔高了声音。她不是没有怨气,娘嘱咐她要照顾好妹妹,但她又何尝不是被困在这里,又不能走远,还要日日忍着妹妹渐大的脾气。

    “你,你怨我?你怨我就不要看着我了,谁让你成日里看着我了!”

    小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黄芩东有些后悔,但她也不是愿意低头的人,便抿了抿唇,便狠心一扭头锁上屋门便离开了。

    任凭小妹在屋里拍窗踢门,胡言乱语地骂她是个坏姐姐,再也不要跟她好了,她今日肯定要出去,她答应敏儿姐姐一定要跟她去庙会。

    等她消气就好了,黄芩东捂住耳朵,握着兜里的钥匙远远地跑走了。心中气恼那小妹口中的敏儿姐姐,那是一个经常来她家吃酒的女人,五天来一次,可自从半年前偶然见着她小妹,便三日一次的来,还带着糕点,托给黄芩东给小妹吃。

    小妹虽说不能走远,但也常在酒摊子上帮工,听着那叫敏儿的女人谈天说地,便更加向往外出了。

    呸,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什么敏儿才是她亲姐姐呢。黄芩东有些委屈,又在心里暗自骂了句小妹不知好歹,分明是为了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