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刃上春 > 对峙(下)
    ……

    “哎呀,出事儿了,你快去那庙会上看看,那死的人是不是你小妹啊?那模样……”

    手中抱着的酒碟落了一地,脑中嗡的一声,黄芩东再听不见那些酒客邻里的声音了,她逆着人流狂奔起来,在张灯结彩的除夕夜里,尽是显露笑颜的面容。黄芩东却觉得他们笑得如鬼如妖,什么都看不清。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他们看错了。黄芩东跌了一跤,新衣裳尽是污泥,她却无暇顾及,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跑向那围着的人群里。

    “让开……让开……”

    黄芩东仿佛没了魂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却唯独不像自己能发出的,那般沙哑,无力。她推搡着围起的人群,从缝隙中穿过。

    “哎,黄家的大闺女来了……”

    “造孽啊……”

    兜中的钥匙发烫,仿佛有千斤重。黄芩麻木地听着那些人的窃窃私语,心中还残留着一丝侥幸。

    万一,万一是他们看错了呢?

    她几个时辰前还活蹦乱跳的小妹怎么会……

    仅仅几步路却走了几年那样久,黄芩东看到娘在人群之中跪下,紧紧抱着什么。双眼通红,连哭都哭不出了,只是一遍又一遍念着。

    “女儿啊……我的女儿……”

    那个是个她的小妹吗?那个披头散发,满脸是血地躺在地面的人,原本灵动的眸子只剩下空空的眼窝。鹅黄色的袄裙翻涌着血污,手指上的指甲已经被人拔去,死死扣着地面,关节已经僵硬,无法轻易恢复。

    她几乎要认不出来了,那个怎么会是她的小妹呢。

    “啊!!”

    黄芩东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大声尖叫,连连退后几步,又狠狠撞上人堆跌倒在地。有人将她扶起来,她哆嗦着又跪下去,爬向小妹的身边。

    谁?怎么会,小妹从未出过远门……又怎么会惹上灾祸。黄芩东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呜咽溢出,已经悲痛到极致的心还要分出理智的一半去思考究竟凶手是谁。

    “敏儿……对,娘,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经常来咱们家的敏儿是谁家的?小妹说她与她约好了……但我以为锁了门那人就没法子……她人呢,她人在哪?”

    忽然,黄芩东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名字。

    谢盛敏。

    不,不会吧,谢宅不是只有一个公子吗?但谢家人都是可男可女的妖人……

    对……对,那人会留下罪证的。

    黄芩东浑身颤抖着,去触碰小妹的身体。她攥住那人折断的小指,在衣服上四处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四周有人于心不忍,说让她赶紧把小妹带回家去吧,人都已经死了,哪里能在这大街上再受辱呢。

    她置若罔闻,连母亲的阻拦也不顾,双指向着小妹的眼窝中伸去。

    尚还温热的血已经粘稠,肉的触感是湿滑的,腥味直冲天灵盖,每推进一寸都令黄芩东作呕。

    但她当真在头骨中摸到了一张纸,黄芩东哆嗦着打开,白纸黑字,尽是挑衅。

    “妹殊灵秀,尤善睐明眸若雀,初睹即慕之,今始得藏焉。

    然啼号过甚,抗逆过激,性非婉顺,弗携归谢宅。恐扰慈母清听,故置街边。”

    黄芩东忘记自己是如何抱着小妹的残躯在那谢宅门前撕心裂地拍门叫了一夜,直到来了两个巡捕将她拖走,一直拖到那衙门门外。

    她的鞋早就磨破,在地面留下两道血痕。

    而到那衙门外,她又看到了两具与昨日妹妹何其相似的尸体,同样安静,僵硬的躺在衙门外街上。在这热闹的年关,黄芩东从未觉得天地间如此寂静,寂寞。

    是娘和爹。

    “这两人是要不来说法自绝于此,与我们可无关。”

    巡捕冷漠地撇清关系,将那两具尸体拖到黄芩东面前。

    “快带走吧,大过年的,别犯了晦气。”

    那他们为何会要不来说法?为什么……黄芩东死死咬着唇,看着那衙门护卫腰间半出鞘的佩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冲动,若是自己也死了,那他们一家人的性命再也讨不回来了。

    黄芩东拖着半折的腿,抱着小妹的尸体走回家。酒摊隔壁的屠户见状于心不忍,帮着她将娘爹也带回来,送到村子里的土丘,挖了个坑把三人埋了,草草立了个碑。

    黄芩东夜半浑浑噩噩地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收拾好仅剩的银子,与那屠户告别,独行在益城的街道。

    踏出城门时大雪忽至,白茫一片。

    少年拖着沉坠的身躯,一步三回头,眸中却皆是无边恨意。

    ……

    盟主对她们要求不多,却唯独一道忘前尘,了恩仇的死命令。黄芩东不敢明面违背,只能偷偷谋划,陈皮西不过也是因为可怜其过去而答应帮忙训练死侍。

    “我……欠盟主良多,下辈子还给她。”

    黄芩东眼眶一热,低下头去,几乎不敢看那无瑕的白玉环,喃喃自语道。

    “……别管我了,就放我去死不成吗。”

    这是盟主令?

    林承烨也愣了一下,她以为不过是什么允许,没想到边迤直接把盟主令给她了。

    这人也是,这也敢随便给,难不成谁要都给,这哪里行……林承烨暗暗咬牙切齿地记了边迤一笔。

    “盟主令也不好用啊。”

    林承烨神情自若地收了白玉环,忽然抬手在黑夜中打了个响指。

    在黄芩东对着盟主令怔神时,林承烨便看到那西宅门中缓缓走出一个白色身影。那人眼神迷茫万分,似乎不太清楚下一步怎么做。林承烨对她眨了下眼,示意先不要动。那人也是乖巧,真的立马站在原地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人在事态便不会更糟了。林承烨悬着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面上又出现平时那种带着点戏谑的神色,悠闲一挥手,说道。

    “辛苦我们边神医,帮忙拦一下人。”

    话音刚落,黄芩东忽闻鼻尖一股柔和的梨花香,月白色广袖袍子中一把折扇打开,似轻抚她的面颊。扇骨表面为檀木,但中间几根却为玄铁,在红色天幕下似沁着血,一下抵在她的脖上。一把黑色高束发与白色发带翻飞,扫过她眼皮。

    她听到一声格外无奈的长叹,没有不满,也没有责备,只是那种惋惜。

    “我可不用不着你下辈子还。”

    “盟……”

    是了,若是要阻拦她,为了万无一失,盟主不可能不来。可偏偏盟主心越软,做的越多,她便越难过。

    黄芩东温热的眼眶还是落下泪来,她只虚虚地叫了一声,不敢侧头看。却又在看到边迤另一只手中抓着的人时身子一僵,错愕地叫出声。

    “谢溪源!”

    有点混乱,林承烨轻轻地哎了一声。

    其实林承烨的眼中边迤的模样颇为滑稽。

    边迤一手扇子架在在黄芩东脖子上,另一手还像是拖死猪一般拽着个人。

    那人被卡着脖子,红裙沾血污泥,显然是被一路拖行。几乎两眼翻白,还中了毒,脖子上的青筋已经变得青黑,但意识还是清醒的,在听到黄芩东说话时剧烈地挣扎了一下。

    刚刚还半死不活的谢溪源双眼眯起,那些狼狈突然不见,锐利如鹰隼,骤然蓄起一股强大的内力,却不是冲黄芩东和边迤,几道银光在指尖一闪而直冲着林承烨面门而去。

    林承烨一惊,刚要躲,忽得被人握住手腕往后一拉。

    谢溪源趁机向后点地一翻飞速拉开距离,想要逃跑。

    边迤将林承烨护在身后,拂袖转身,将花容楼惯用的缠绵又凌厉的几根银针打落在地,手掌一翻,那把扇子灌入磅礴内力骤然飞出,直接打上谢溪源的后膝,瞬间那红色罗裙上溢出深色的血渍。

    而谢溪源即使中了榜上有名的剧毒也好歹是有名的江湖门派之主,没那么好对付。但她还要分身压毒,又要挡边迤本就密集的攻击,显然自暇不顾。

    来去之间,一红一白两个人影已经过了十余招,谢溪源明显已有颓势。但边迤明显不下杀手,仅仅如炒勺一般将人拨来拨去,只要不让她逃了就行。

    真厉害。林承烨啧啧两声,挪步到黄芩东身边,虽然这家伙看起来武功也不如何,但好歹比她强,说不定万一谢溪源再想捏软柿子时还能帮她挡挡。

    “……黄芩东。花容楼与江金盟从未结过仇怨,为何如此害我谢家。”

    谢溪源见状不得不落地挡了边迤最后一击,闷哼一声,脖间的青筋愈发青黑,最后从口中喷出一口黑血。终于身形一晃,直直地单膝跪在了几人面前,她看了一眼远处燃起烈火的情红楼,更是愤怒得面容扭曲。

    “此事你们何时谋划的!究竟为何下此毒手!”

    林承烨端详着,倒是觉出些违和。按理说这谢溪源应当有五十岁出头,但估计是那拂面千容针的邪门功法,不光能改变性别,还能容颜永驻,竟是如妖似牡丹一般艳丽。

    等看够了林承烨才不慌不忙地从黄芩东身后走出,扶了下鼻梁。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

    “这您可搞错了,我们可并非一路,我和这位神医是一路,这不是正路过要阻止黄长老吗。”

    边迤正放空时忽然觉得后腰被人摸了一把,她转动眼珠看到身旁林承烨微微弯腰,冲着她眨眨眼。

    “啊,哦。你是……花容楼楼主,谢溪源?抱歉哈,这刚刚见您爬墙准备跑,下意识就把您带过来了,手段粗糙些,对不住了哈。”

    边迤演技奇差无比,林承烨听到这拙劣一出也不禁尴尬的咳嗽几声。

    听到这话的谢溪源也愣了一下,她眼神在三人中流连,倒是没有再叫嚣。

    “谢楼主,我这个,我是……路过的游医,见您一家人好像是中毒了,总不好见死不救。这位是林少侠,我随行的朋友。”

    边迤心虚地嗯了几声。

    “……你是阎王叩首——边神医?”

    谢溪源抬眸上下打量了她一下。

    “这又是谁取得名,这不给我短命吗?”

    边迤又一愣,她知道这民间觉得治病救人便是神仙,充其量叫她一声活菩萨也就罢了,这又是哪门子称号。还听起来有模有样。

    “我可从未听阎王叩首有什么随行之人,从来独来独往。”

    夜晚看不太清人脸。谢溪源眯起眼睛,面色阴沉的吓人,嘴角的血迹一滴一滴落在胸前。她虽不知道这几个人明显认识,却在这里一唱一和装什么。

    但她已经没有多少选择。

    谢溪源毒怨地看了一眼边迤,她只听说这游医医术高明,没想到武艺竟也如此高深。

    不过比起在这里生受威胁,倒不如顺了她们想保下黄芩东的想法。

    虽然不懂这黄芩东这个蠢货居然觉得一个毒能解决掉她而不留后手?也不懂这个姓林的和边迤又什么大费周折不对她们赶尽杀绝。

    莫不是这最后觉得这一招杀人太多,又后悔了?她们要的是黄芩东后半生不再牵扯进此事里。

    谢溪源忽然咧开嘴笑得开怀,如同蛇蝎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