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八年,庚寅年,冬日。朝鲜,江原道,春川。
春川的市集里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随便对着队伍扫一眼,就会发现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女性。而如果你好奇跟着那个队伍一直走到排头,就会发现那里并排坐着两个巫师打扮的男人。
而之所以他们面前的队伍能排到这么长且都是女性,原因也实在是很好理解,因为就算是路过看热闹的男人,看了其中一位的长相后,也不得不称赞一句——
“脸长得真好看啊。”
“谢谢这位公子的夸奖,不过你还是要排队哦,毕竟还有这么多姐姐在等着呢。”
两位巫师里穿着鲜艳夸张的那位,对着感叹的男人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顺便还眨眨眼抛了一个媚眼,把那男的惊得一震。
这种本来只适合美艳长相的女人做的表情,到了这个男人脸上非但看起来不恶心,反而带着一种灵动的俏皮,倒显得那个媚眼里没了情色的成分,变成了纯粹善意的玩笑。
“哎呀姐姐,你看着就是有福之人啊,新媳妇对你很好吧,你看看这手,原本为了干活变得这么糙,这才闲下来多久就变嫩了,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呀。”
“真的吗?啊哈哈哈。”那个男人眼看着一个满脸褶子的大妈坐到了那位巫师的跟前,被对方三言两语就哄到眉开眼笑的。
“我就说惜风看手相真准,连我最近娶了小儿媳妇的事你都一下看出来啦?”
“那是,姐姐辛苦了半辈子,那福气可还在后头呢。”
“瞧瞧,还是惜风知道疼人啊,男人要是都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这位大妈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她翻出一个装米的小袋子,往掌心里倒出一把米来,一门心思地在那数着要付给惜风当酬金的米粒。
至此,旁观的男人心里已经明白了,惜风摊子面前之所以能排那么多女人的原因。
然后男人又好奇地将眼光瞟向另一边,就在惜风的隔壁,坐着的是一位衣着低调得多的巫师。
同惜风面前基本上是中年女性的场面不同,这位低调巫师门口,几乎排着的都是清一色的年轻女性。
而且同惜风从容应对的样子正相反,这位巫师低着头,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双手只顾搭在自己的伽倻琴上,偶尔拨动两声,反而是坐在他对面的女性变得滔滔不绝。
“晖啊,姐姐跟你说啊,这两天天气太冷了,晚上睡觉风都吹进屋子里,害我好几天都没睡好呢。”
女人边说边扶着额头,做出一副夸张的柔弱表情:“所以这两天白天我都头疼得厉害,晖你给姐姐看看,我这该不会要出什么大事吧?”
“抱歉,这个我看不来,因为我……不会医术。”
被女人这样一说,那位叫晖的巫师不得已抬起头来,让看热闹的男人看清了他红着一张脸,可怜兮兮地望着对面那个正在诉苦的女人的样子。
男人几乎是跟着那些排着队的一溜年轻女人一起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这还真又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啊。
其实惜风的明艳已经是男人里绝无仅有的类型了,但似乎因为他本人乐观又开朗,自来熟又好说话,显得一身的烟火气,冲淡了他身上那种非人一样的美貌。
但这位叫晖的就不一样了,他的美貌比起惜风来丝毫不显逊色,而且更多了一种出尘的仙灵感。
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看着已经是成年男子,却还是同婴孩一般湿漉漉的,看上去纯洁又天真。
被他无措的眼神一望,后面在排着队的女性们无不被激发出一种母性的保护欲,就连那位刚刚还在装柔弱的都瞬间挺起胸膛,一手握住晖的手连声安慰。
“姐姐没事的,你不要怕,我只是让你帮着看看,最近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被客人倒过来安慰了一句的晖,终于很认真地看向对面。
但是也不知道是他的那一双湿润的眼睛看谁都深情,还是他那张仙子出世的脸实在是让人失去抵抗力。反正那位女客人没过太久就红着脸别过头去,母性本能又被少女怀春战胜,用嗔怪语气轻轻说了句“讨厌”。
“应该没事,看不出你最近能有什么坏事。”
可惜这位叫晖的巫师,连隔壁惜风的半点风情也无,干巴巴地回了对面一句后,又低下头研究自己的琴了。
但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见到了人的女客人倒也是一样的满足,也是高兴地自己在那低头掏米袋子。
就在看热闹的男人满足了自己所有的好奇心,准备离开这俩个奇怪巫师的摊子的时候,队伍后面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男人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发现来的是位看上去像两班贵族一样的大人物。
那人有着与百姓格格不入的肥硕身材,留着平民不会留的胡须,一手捻着胡须抬着头用下巴看着眼前的混乱,而他的手下们不用命令,就开始自觉地驱赶在摊子面前排队的女人们。
“快走,是两班大人。”
本来还想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一看对面是贵族,自然是忙不迭地四散离开,连原本排队的女人们,也是低头对着两班大人行了个礼就赶紧走人。
所以不一会儿,原本还挤得水泄不通的摊位面前就变得空空荡荡,两位巫师都抬起头,看向了那位弄出那么大动静的大人。
“大人,您是要看相还是驱邪啊?”
两位巫师倒是并没有因为两班贵族的身份而起任何的慌乱,依然坐在那里该干嘛干嘛。
晖只不过是抬头看了一眼对方,就再度低下头去,而两人中明显更精于和人打交道的惜风,则很自然地起了话头。
“看相怎么算价钱,驱邪又怎么算?”
“那就要看您到底遇上了多大的事了。”
“你们不是会看吗,不知道问我要多少钱?”
两班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踱着步走到两位巫师的摊子面前,一掌用力地拍在他们的桌子上,却依旧没有吓到半个人。
没逞上能的两班刚要发怒,却看见惜风对着他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而他的眼神越过两班看向了他的右侧身后。
“大人您声音轻一点,鬼她正睡着呢,咱们不要吵醒她。”
2.
两班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对面说了什么,概因惜风说这句的时候,表情可谓是笑容可掬,语气轻松地就像是在闲话家常。
但等那句话安静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两班才终于意识到他话里的那些不同寻常。他白着一张脸僵硬地扭过头去,看向惜风刚刚眼神指向之处,但是那里看上去干干净净空无一物。
“混账,光天化日之下,居然用这种鬼神邪说来试图吓唬老爷我,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意识到自己刚刚惊惧失态的丑样,都被眼前这两人看去的两班直接恼羞成怒,指着惜风的鼻子准备怒骂。
可是惜风的样子非但不怕,脸上的笑意却反而加深了。
只是有了那一句鬼在睡觉作铺垫,惜风的这个笑容看上去一点都不友好,他嘴角拉开的幅度看上去都有点渗人,而他的眼神始终对焦在两班贵族的身后,甚至起身绕过自己的摊子猛地凑到两班的肩膀那里,做出一副仔细端详的样子。
被一个男人猛然间近了身的两班,背上升起一股恶寒,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训斥对方,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很明显的吸口水的声音。
眼睛始终死死地盯着惜风的两班,确信这声音不是来自于他,而他刚刚又检查过自己身后,确信那里空无一人。
于是这会两班是真的被吓到僵在原地,只剩一个眼珠子咕噜噜地转着,试图给惜风打眼色,让他赶紧做点什么。
“嗯,我这样的如花美貌果然连鬼都能迷住呢。”
然而这一会,本来已经凑上来的惜风又退了回去,两手捧着自己的脸颊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
惜风一点都没管他对面那位已经浑身寒毛直竖的两班,那位大人如今身体已经抖得如同在筛糠了,但惜风反而有空朝着那个鬼的位置又抛了个媚眼。
“可是不行呀,姐姐都已经是鬼了,等你下辈子投胎了再说吧。”
“哈。”
两班清晰地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舔着舌头,好像有什么长长的不明所以的物体正巧滑了过去,连带着连周围的空气都带上了一层阴湿和黏腻,他恍惚间觉得有冰冷的液体沾到了他的耳廓上,然他情不自禁地喊叫起来。
“啊……啊啊啊——”
两班的尖叫被惜风一脚给直接踩断了,他似乎生怕两班感觉不到疼那样,铆足了力气对着他的大拇指就是一脚,在几乎钻心的剧痛之下,两班的叫喊反而戛然而止。
这位身心俱遭到重创的大人张着嘴,无声地看向惜风,不过他倒是因为这一脚而干脆地忘记了恐惧,然后读懂了惜风用嘴型无声传递的那个“闭嘴”的暗示。
“姐姐……要不要听我弹琴?”这时那位叫晖的巫师也再度抬头,只是这位在鬼的面前好像也依旧害羞,嘴里磕磕巴巴地叫了声姐姐,才眼神对望了片刻,就低下头开始专心地开始拨弦。
这位两班的人生里从未听过这样的伽倻琴音。它听上去远比一般的琴音更清澈高亢,琴身的共鸣也更为响亮,而晖弹琴的左手也不单单是在那里光是下按制造高音,他在用拇指侧腹轻轻地揉搓琴弦,制造出一种听上去像是吟唱的拖音。
在两班惊讶于这种与众不同的伽倻琴调的同时,他感觉身侧冒起一股凉意,而这股凉意刚刚爬上他的皮肤不久,又慢慢地自动远离。
两班的眼神望向惜风的方向,在对方给了他离开的暗示后自己慢慢后退,直到他耳边响起一个轻微地“噗”的声响,就好像戳破了某种不存在的薄膜一样的东西之后,那种寒意才彻底褪去,让两班再度感受到了冬日阳光的温暖。
“姐姐,你有什么冤屈要说吗?”惜风的手里不知何时起拿了一个铜铃铛,而随着他一边说话一边摇着铃铛,那位鬼魂的样子,居然在大白天里就一点一点显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