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风一个侧翻身滚到了其中某位看起来已经年老的两班面前,起身时手上已经多出了两柄巫刀,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些家伙事都一一藏进他的裙子底下的。
他双手举起巫刀就是一阵几近狂乱的挥舞,中间伴着几声粗狂的吼叫声,直接让惜风的这一段巫舞带上了原始而神秘的色彩。
在众人尖叫的刹那间,惜风已经粗略地环顾了四周,发现他们几乎已经处于被众多鬼魂包围的状态了。
这是惜风从没处理过的情况,这些鬼和鬼之间看起来毫无关系,从性别上看有男有女。从服饰上看有现在朝鲜时代的鬼,也有以前新罗百济那个年代的。从死法上来看这些鬼之间更是看不出一丝的关联,这群鬼莫名其妙地汇聚在这里,就像是在参加什么庆典似的。
“又不是中元节,这里怎么搞得和百鬼夜行一样。”
看起来李晖也是一样的看法,他慢一步来到惜风身后,将伽倻琴架在腿上右手一扫就是一串金鸣之声。
这种技法下弹出来的琴声,听起来有一种刺耳的恐怖,就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抓挠着陶器的粗糙表面,让听的人不由自主地竖起一身的寒毛。
但好像人类欣赏不来的艺术却深得鬼魂喜爱,原本分散围住众人的鬼魂,瞬间被惜风的舞蹈和李晖的琴声吸引,开始纷纷聚到了他们俩的身前。
而早就已经得了吩咐的李廷龟,趁此机会直接拉住身边的人们朝着他们身后躲去。
“诸位放心,这俩位实则是我国著名的巫觋和相师,他们早就预测到了会有当下的情况,是特意前来解决这些鬼魂作乱的。我们只要保持镇定,好好躲在两位大师身后,必能逢凶化吉全身而返。”
李廷龟上来就给惜风和李晖戴了两顶高帽,反正这种时候他们越强才越能稳定军心。
原本在普通人面前显得都稳重自持的两班们,此刻一个个都哆哆嗦嗦的,毕竟他们的两班身份在鬼魂面前起不到半点作用。
于是也没人呵斥李廷龟这个在场资格最浅的新人,居然敢直接越过前辈们,给他们制定行动计划。
这群老头都乖乖地跟着这个看起来很胸有成竹的年轻人,一起躲到了李晖两人身后的一处大石头后面。
李廷龟本来就年轻胆子大,又学了儒家的浩然正气之说,坚信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再加上一种对惜风和李晖的莫明信任,他于是不像其他人那样,躲在石头后把身体缩成一团,以求鬼都看不见自己,反而是悄悄探出头来,观看李晖两人的驱鬼的动作、
在用余光确认了众人已经安全之后,李晖他们不约而同地改变了策略,两人的舞蹈和琴声都从单纯地吸引鬼魂注意,变成了镇压这些作乱的灵魂。
“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
惜风巫舞的节奏渐渐变得缓慢,但是他的背影在李廷龟看来,却有了一种庄严之感。
配合他嘴里念出的祷词,鬼魂似乎开始配合他的命令,纷纷跟随着惜风巫刀的指向一会汇聚,一会又散开。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李晖的琴音不知为何听起来仍有一种金属刮擦之声,但李廷龟却分明能看见,有白金色的光芒随着琴弦的振动扩散至四周,渐渐地变成了一堵半透明的气墙,挡在他们俩和众人面前。
“下一步就该是真的驱魔了吧。”李廷龟握紧拳头开始为两人鼓劲,他甚至有点兴奋地看着那堆经过惜风充分调动指挥之后,已经浓缩凝聚成了一团黑雾的鬼魂集合体。
“大人,珍熙人去哪里了?她那天和你去了市集,为什么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声音,却突然从躲得好好的人群里响起,李廷龟分明听清了,那是一个女性的声音。
“美……美娜?不是我……不是我……”
李廷龟循声望去,发现原本还算镇定的金氏家主如今面如土色,他神情激动地对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解释,边解释还边搓着手做着道歉的姿势。
李廷龟却分明看见,有个妓生模样的女鬼,自金氏家主的右侧身后浮现了出来。
“不是大人吗?大人不都是明明说好了要收我做妾的,为什么最后又把珍熙带去了市集呢?”
周围的两班们已经自发地远离了金氏家主,反正只听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也大概能明白有两个女人的死,必然和这位脱不了干系。
在目前不远处还有一团巨大鬼魂的时候,大家都不想惹怒女鬼,所以也就很自然地放弃了这位家主,任由他哭喊着在那和一个女鬼解释名分的问题。
“巫师大人,相师大人,这里有鬼!救命啊!!”
在生死面前,家主也顾不上什么身份尊卑了,他连滚带爬地靠近惜风和李晖,嘴里的敬语说得顺理成章。他试图让他们能发发善心,顺手也帮他把那个一直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的女鬼处理一下。
然而惜风和李晖似乎都到了某种紧要关头,两个人都在专心地盯着前方,正努力地确保那一大团鬼魂不要失控,他们都对于家主的呼救置若罔闻。
“大人,也请带美娜去市集吧。”
李廷龟看着那位叫美娜的妓生张开双手,试图全身心地拥抱家主。
这个动作如果是由人来做的话,那自然是风情万种,而换成鬼来,就只给人一种要被吞噬前的绝望,所以那位家主也很自然地用尽一身力气向后退去,好躲开那个女鬼的怀抱。
“不要,那里后面是——”
李廷龟还记得家主退去的那个方向,刚刚有人拨开那里的长草检查过,后面是个垂直的悬崖。
然而他还没有说完那句提醒的话,家主的半个身子已经倒在草上向后坠去。他那个养尊处优的肥胖身躯让他的重心完全失衡。
于是在李廷龟的眼里,他就这么直愣愣地倒了下去,继而双脚朝天以一个倒栽葱的姿势直接坠下了悬崖。
而刚刚还一脸媚态要去拥抱那位家主的女鬼,在确认对方坠崖之后,脸色完全冷静了下来,她只是看了一眼家主的方向后,就义无反顾地加入了那一堆鬼魂的聚合体里,成为了一股纯粹的鬼气。
“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随着李晖两人念完最后一句咒语,那堵原本闪着白光的气墙分成两股,汇集到了惜风的巫刀之上。凡铁制成的朴刀在那两股气息的加持之下,突然闪着纯粹的白金之色,变成了某种比银器还要纯洁的东西。
“哈!”
惜风大喝一声,将两把巫刀射向那个鬼魂聚合体的正中心,如此浓重的黑雾依旧掩盖不了巫刀上的纯白光芒,而这些光芒所到之处,鬼魂由浓转淡,最终化成一股轻烟彻底消失了。
天上只留下两把悬在半空中的巫刀,在失去法力支撑后,哐啷一声一齐落回地面。
随着那些鬼魂的离去,阳光也重新照进众人所在的地域,而等这些两班们重新起身查看,才发现来时的路和家主口中的另一条下山小路,都明明白白地出现在了他们的前后两侧。
而此时的李晖起身走向刚刚家主坠崖的所在地,望了望那底下的各种乱石与树木,脸上的神色显得很是无奈。
“抱歉,不是我们不想救你,而是我一开阴阳眼后看尽了你的一生,此时此地就是你的死期与死地,这就是天命既定,鬼神难改。”
10.
“诸位大人,这里已经暂时安全了,请尽快从这处小道下山离开吧。”
惜风收好自己的法器,看着一群抖抖索索形象全无的官员们,索性给他们指了指方向,让他们及时撤离。
“两位能护送我们一程吗?”
这些身有官职的两班们不敢拿性命开玩笑,就算起身了也是像一群小鸡仔一样,拥作一团挤在惜风身后。
而李晖看了看这些所谓的“国之栋梁”们这样的表现,终究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那诸位大人请跟我们来吧。”
下山的路远比上山走得快,这群平时养尊处优的老头们,在危及时刻很是爆发了一波身体的潜能。于是不到半个时辰,他们这群人就已经站在了山脚下,远远的可以望见处在城郊的村落。
忍了很久的两班大人们,这时才确信他们是彻底安全了,于是各种读书人平时不会说的不雅词汇,一时间此起彼伏,很是衬托了一番大人们死里逃生的心情。
等这波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惜风和李晖却还在原地,而李廷龟则是跑去村里找了个纸笔,匆匆写下了一群人在山上遭遇的意外和金氏家主遇难的消息,又托人立即去金家转告后,便快步折返了回来。
“还好你们还没走!”因为李廷龟事先交代过去去就来,惜风和李晖倒是老实地在原地等他,“走,咱们接着回山里。”
惜风和李晖对视一眼,有些好奇又好笑地看着李廷龟:“你怎么知道我们还有事要回山里?”
“刚刚你们不就是想让那群大人们自己离开嘛,这不就正说明了你们留在原地还有事,现在因为护送他们耽搁了一会,自然是要抓紧回去继续办你们的事了。”
“那你应该也能想到,我们要办的是和那种东西有关的事吧,就这样你还要跟我们一起去?你不怕吗?”
“我以前听说,大明的儒学大家们,一旦学到融会贯通,就会犹如圣人再世,一身浩然之气邪崇莫侵,甚至能靠一声喝问斥退魑魅魍魉。”
“我从来没在朝鲜见过这种人,哪怕是众人公认德高望重学富五车的泰斗,看上去也只是个普通人,别说能喝退鬼魂了,不怕它们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可是晖你也是在大明学的本事,我在那刚刚那一阵金光上,是真的能感受到那种至刚至阳之气,所以它才能让看上去那么可怕的鬼魂们,重新化作虚无。”
“所以我想,既然大明相师的能力我刚刚亲眼所见,那么儒道的传说,肯定也不是空穴来风。并非是学问无用,而是我们学得还不到家,我纵使把圣人的话背得滚瓜烂熟,却终究还是不得其意。”
“直到刚刚我才有些明白,读书不光是要背经史子集,更重要的是修心。”
“若我问心无愧,那么大丈夫得立于天地之间,则鬼神敬我畏我,而我若连直面鬼神的勇气都无,那就自然谈不上修心了。”
李晖有些失神地看着李廷龟,他刚刚在说那番话时,也同时燃起了李晖的希望。
是啊,朝鲜并不是只有那群贪生怕死的官员们,也有像李廷龟这样,一腔热血的年轻人。
他的大师兄不也曾说过,大明满地都是混账和废物,可大明不也是因为除了废物之外,还有许多惊才绝艳之人,才会一直都是天上一样的大明吗。
然后就轮到李廷龟失神了,因为他看见李晖对着他笑了。
那一瞬间的心动很难用语言解释,李廷龟能确信那种心动是纯洁的,因为李晖笑起来时与其说是美,不如形容成纯粹更恰当。
他就像是一团干净透明的人类快乐情绪的结晶,被用一个人类的躯壳表现出来,让所有靠近他的人类都能感受那种简单的喜悦,于是情不自禁地愈加珍爱这具躯壳。
但这样的爱是无关情欲的,就像人类爱天空爱大地,爱太阳也爱月亮。也许就像是晖的名字代表的意思那样,被日光所照耀,人人都会觉得快乐,人人也都会喜爱。
“晖啊,惜风,咱们三个义结金兰吧。”